公叔痤死后,公孙鞅决定另谋高就。他听说秦孝公发布了一道招贤令,不禁怦然心动。在魏国,国君昏愚,群臣庸懦,政治黑暗,像公孙鞅这种桀骜不驯的霸才注定难有出头之日,于是他挟着魏国先贤李悝的那部《法经》,决定去秦国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够一展雄才伟抱。唯有志向远大的君主,那位发誓要恢复先祖秦穆公伟业的君主,才是公孙鞅乐意效犬马之劳的对象。但作为客籍智士,公孙鞅想晋见贵为一国至尊的秦孝公,并不容易,必须得有人居间引荐才行。于是公孙鞅找了条捷径,主动打通秦孝公的亲信宠臣景监的关节。景监可不傻,两人稍稍接谈之后,他就暗自庆幸这回自己撞上了红运,拿到了“蓝筹”,公孙鞅正是主公急于物色的那种文武兼资、智勇双全的治国奇才,他非常乐意出任“红媒”。
初见秦孝公,公孙鞅滔滔不绝,却仿佛对牛弹琴。出于礼貌,秦孝公偶尔点一下头,眼睛却望着别处,仅此而已。时间一长,他干脆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把公孙鞅的高谈阔论当成耳旁风。事后,秦孝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对景监难免有点责备的意思:
“你推荐的宾客是个狂妄可笑的家伙,哪能授以高官重任!”
景监原以为此宝一押即中,没料到初试竟不及格,反倒落下了主公的埋怨。景监找到公孙鞅,皱紧眉头,指出他无的放矢,言不及义,根本没有瞄准和命中主公的兴趣点,口水喷了全是白喷,徒增烦厌。公孙鞅呵呵一笑,既不懊恼,也不沮丧,他当即复盘分析道:
“今天,我尝试用帝道说服主公,他志不在此,脱靶是正常的。”
过了五天,秦孝公再度抽空接见公孙鞅。这回,公孙鞅主动转换主题,讲得天花乱坠,眉飞色舞,可依然是秋风射马耳,秦孝公无动于衷。事后,秦孝公再次责备景监荐人不当,眼力太差。景监则把怨气转账到公孙鞅的户头,后者也承认自己的第二次试探有失准头:
“我今天尝试用王道开解主公,却未能打动他。成功已近在眼前,请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保准能够成功。”
公孙鞅很清楚:上了赌台,输一把没关系,输两把仍可补救,若连输三把,就会掉链子。赌圣岂能在关键时刻垂着头、蒙着眼栽进天坑?他将牢牢把握第三次机会,巧妙翻盘。
秦孝公求贤若渴,公孙鞅志在必得。这一回,他们谈得很嗨,投缘投机,尽兴尽致,不过秦孝公并没有应允景监的请求马上重用公孙鞅。事后,他只是让景监吃下一颗定心丸:
“你推荐的宾客确实具有不俗的见解,可以与他纵谈国事。”
为了说服秦孝公,公孙鞅总共准备了三套方案,花费了三趟口舌工夫,反复调整准度,终于锁定了秦孝公的志向,他总结道:
“我今天尝试用霸道点拨主公,他乐意奉行这样的军事和政治主张。只用再见上主公一面,我就能够巩固成果,实现夙愿。”
果然,接下来,公孙鞅与秦孝公的高峰对话总是环环相扣,丝丝入扣,自始至终融洽无间,谈到投机合辙的地方,秦孝公的膝盖不知不觉移过了自己的席位。一连数日,他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仅不厌倦,而且越聊越心欢,越聊越神旺。大猎头景监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他问公孙鞅:
“你是用什么迷魂大法吸引主公?主公如此开心,如此惬意,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于是公孙鞅向景监分析自己先后几次与秦孝公谈话的内容,比较不同的预期和效果,他的总结相当精辟:
“前两回,我劝导主公推行帝王之道,以求功毗三皇,德邻五帝,而主公说:‘这样做,见效太慢,费时太久,我没有那份耐心。何况贤明的君主理应在当世功成名就,该当大刀阔斧,岂可慢针长线,苦等数十年、上百年才成就帝王大业。’所以我改用富国强兵、称雄诸侯的霸道来引导主公,他一听就动了心,上了瘾,着了魔。不过这样子降格以求,秦国若想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与商朝、周朝并德媲美,就难上加难了。”
公孙鞅洞若观火,目前,“报施救患,取威定霸”是最为现实的选择。尽管秦国的实力不弱,秦献公(秦孝公的父亲)在位期间即“常雄诸侯”,一些制度也具备雏形,但与秦孝公想要成就的霸业尚有很远的距离。
在政治尚未纳入正轨的打拼时期,孤注一掷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否则捷径无法走通,大功难以奏成。秦孝公把筹码全押在公孙鞅一人身上,赌就赌他是个旷古罕见的治国奇才,赌就赌他能够只手旋转乾坤。
公孙鞅一步登天,由布衣直臻卿相,获得了秦孝公的全权委任。从此他将在秦国甩开膀子,迈开步子,猛干飞奔,主导一场旷古罕见的大变革,走一道前人从未走过的“高空钢索”。秦孝公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这就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秦孝公要求公孙鞅把秦国做大做强,称霸诸侯,领袖群伦。这位董事长找准了自己异常赏识的职业经理人,于是实行百分之百的目标管理。他特许公孙鞅孤行己意,为达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大匠造屋,不谋于路人。公孙鞅要实行政治变革,从根本上大修大改秦国利益集团死死抱紧不放的成法,另行制定一套富国强兵的方案,可想而知,阻力天大,压力山大。
变法之前,秦孝公郑重其事,主持了一场宫廷辩论会,由公孙鞅单挑秦国名士甘龙、杜挚,就变法的优劣及其可行与否各抒己见。从这场针锋相对、短兵相接的辩论会,我们不难观察到革新派与守旧派之间大异其趣的地方。公孙鞅率先发言:
“操行可疑就无法成名,事业存疑就难以成功。超常行为,必定被举世指责;见解独到,难免遭庸众嘲笑。蠢人只认死理,智者才能够觉察端倪,把握先机。主政者不可与民众一起描绘改革蓝图,只可与他们一同享受改革成果。探求最高德行的人不会向流俗轻易妥协,成就伟大功业的人则要力排众议。所以贤明的执政者必须具有真知灼见,如果推行新法能够增强国力,就不必师法先人;如果运用新法能够造福百姓,就不必因循旧礼。”
“好!”秦孝公击案喝彩。
输攻墨守,双方势均力敌才能上演好戏,但公孙鞅的攻势如同疾风骤雨,甘龙难以招架,他将公孙鞅的观点全盘否定,却苦于没料(论据不足),只好老调重弹:
“圣人不必调换对象也能实行教化,智者无须变更法令也可实施治理。用老百姓喜欢的方式去教导他们,不必太辛苦就可事半功倍;依据现成的法令管理国家,官吏熟悉程序,民众也会乐于顺从。”
问题是,如果旧法只是百姓和官吏唯一的选择,根本没得比较,又何从鉴别它的好坏?公孙鞅打蛇打七寸,他抓住甘龙的迂腐之见,奋舌痛扁:
“甘龙刚才所讲的只不过是世俗的看法。常人偏安于旧俗,学者拘泥于见闻。凭仗这两点居官守法当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它们与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常法之外的变法并不搭界。三代不同礼而各自称王,五伯不同法而各自称霸。智者订立法令,百姓受到制衡;贤者变更礼数,众人受到约束。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甘龙被公孙鞅驳斥得哑口无言,心中暗叫“厉害厉害”。公孙鞅词锋锐利,犹如快刀切豆腐;思维缜密,犹如密网捞池鱼。甘龙和杜挚食古不化,显然不是对手。甘龙已败下阵来,杜挚不肯当众示弱,只好抖擞余勇,奋舌迎前,同样是卑之无甚高论:
“按常规常理,若不是百倍获利,不变更法令;若不是十倍收效,不替换器皿。执守成法才不致铸成大错,遵循旧礼才不会逾越正轨。”
这些陈词滥调迂腐不堪,这种榆木脑袋则恰恰是公孙鞅最喜欢敲打的东西,他乘胜追击,得理不饶人:
“清明盛世决非用同一方法、由同一途径得来,雄强自信的国家绝不会墨守成规。所以成汤和姬发不效法古人而称王,夏桀和殷纣不变更礼数却亡国。除旧革新的人无可厚非,守礼拘俗的人并不值得称道。”
“好!”
秦孝公再次击节赞叹,他果断拍板,公孙鞅走马上任,履行左庶长的职责,主持制定新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