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顾鼎臣的人生经历

书名:嘉靖阁臣顾鼎臣研究 作者:廖峰 字数:97676 更新时间:2019-09-29

  一、坎坷少年时光

  成化九年(1473)二月二十五日,顾鼎臣诞生于苏州府昆山县顾府。此时,他的父亲顾恂已经有五十七岁高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均已成人。顾鼎臣生母杨氏,在当时为顾家的一个婢女,后来被顾恂收为侧室。

  对顾恂来说,晚年得子给他带来的烦恼可能更甚于喜悦,特别是这个孩子难以启齿的来历更让他避之不及,而在家谱描述中一向知书达理的吴夫人,虽碍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默认了这个事实,却实在无法再以慈爱之心对待私生子。《万历野获编》有“(顾鼎臣)为封公晚年婢出孽子,父母不礼之”之说,《明鼎甲征信录》中则有如下描述:

  父恂年五十,青衣孕生一男,即鼎臣。正室大恚,索儿欲杀之不得。……鼎臣大魁天下,而正室犹虐其生母如故,使之蓬跣执灶,不令见子。鼎臣遂介亲友入内,长立庭下,固求见母,亲友从旁婉转,乃令自厨下出,衣服蓝褛。鼎臣抱之大痛。亲友皆为泣下。

  此条史料,尽管有夸张失实之处,也能反映出嫡母吴氏并不喜爱这个婢女生的庶子。而参考顾鼎臣生母杨氏的墓志铭,则史料更为可信,也更能清楚看到顾鼎臣年少时,杨氏的地位低下和隐忍无奈:

  初修撰春秋高家范整肃,正室吴安人相之少可,太安人承事旦夕,惟恭惟慎,奉上抚下,调护左右,荫芘内外,罔有违言者,或非意所干,一切含忍,引分推诚,终不见忿厉之色。生鼎臣甚爱之,意常远之,人莫知其为爱也,小有过差,未尝假借。

  由于自身地位的低下,母亲终日小心翼翼,不敢言别人的过失,愤怒之色不敢表现在脸上,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大胆太过亲近,只能以疏远与严厉来保全自己和孩子。在这种氛围下成长的孩子,要么自暴自弃,要么则要强自立。而顾鼎臣在年少时即养成一种倔强不受世俗羁绊,特立独行的作风。《万历野获编》曾有这样一则小故事:

  (顾鼎臣)苦贫,读书古寺中。暇则与群儿无赖者,盗邻家狗烹之;薪尽,则析木偶罗汉供爨,至糜烂与诸稚共啖,人诮责之,不顾也。

  受家庭氛围的影响和母亲的言传身教,隐忍而不羁,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性格,在顾鼎臣身上统一起来,了解了这两种性格,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顾鼎臣,在其后的科考和为官的生涯中,其所作所为,无不有这两点性格深深的烙印。

  二、状元及第及其后的落寞

  生活的多蹇,并没有磨灭顾鼎臣的天性聪慧。翟銮称赞其说:“生而敏慧,数岁能文章,稍长学业益进,游邑庠声称藉甚。”其中,“数岁能属文”这一事屡见于其传记资料中,亦可见顾鼎臣少年聪颖并刻苦。无怪乎时任河南布政使,后在弘治年间任江南巡抚的朱瑄一见则喜爱异常,愿把自己钟爱的女儿许配于在家中很不受器重的庶子顾鼎臣。在《朱氏行状》上载有:

  夫人自幼沉静端庄寡言笑,稍长善女红,闻小学故事,能了了记忆。父母钟爱之,为择嘉婿,敬斋与吾曾祖赠少保桂轩公友善,尝相过从,见吾叔祖文康公大奇之,曰异日必为国器,遂许缔姻好。

  弘治元年(1488),时年十九岁的朱氏嫁给了十六岁的顾鼎臣。大顾鼎臣三岁的她以自己的贤惠和能力,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顾鼎臣极大助力。她规劝贪玩的顾鼎臣,每日伴读到深夜,经济上,她也独立承担,甚至将自己的嫁妆变卖来维持生计。可以说,顾鼎臣最终金榜题名,离不开朱氏的敦促和支持。在《朱氏行状》和《墓志铭》中,都肯定了其作用:

  文康公诵读每至夜分,夫人纫缀以侍公。明经领乡荐,不暇治赀产,夫人勤俭经画,尝脱簪弭以供甘旨膏烛,不令公知,故得肆力于学,造诣渊邃。弘治乙丑遂擢大魁,系内助之功业。

  公为诸生游乡校,夫人旦夕相规劝,以成学。公每夜读书,夫人即夜勚共之。间出奁具相其费,上供旨甘下给膏烛,不令公知也。公以故不复内顾,益肆力于学,少有令名,以明经举于乡。弘治乙丑遂擢大魁,名动天下。系内助之功寔多。

  弘治十四年(1501),多年苦读的顾鼎臣在乡试中崭露头角,在随后弘治十八年(1505)的殿试中,又一举夺魁,被授予翰林院修撰。此时的顾鼎臣甫过而立之年,可谓风华正茂,仪表堂堂。单从外貌来看就迥然异于常人,同科考中的严嵩描述他“仪状瓌奇,风格峻伟,观者谓为公辅器”。《词林人物考》也谓其“长七尺,虬髯虎颧,目炯炯射人,声吐如钟”。而更多关于中举的传说,则集中在其名字上。

  弘治十八年(1505)会试前,顾鼎臣还未改此名,而名仝。早在数年前,其父顾恂曾有一奇梦,云“鼎臣为状元”,由于对顾仝不甚喜爱,顾恂没有将之命名鼎臣,而是先让其孙顾潜以此名应考,却未见效果。后顾仝乡试中举,而赴会试,顾恂不得已以此名命顾仝,果见成功。此故事虽有多则史料可相参验,却在其族谱中未见提及。顾鼎臣改名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兹记录如下,权备一说:

  又宋有卫状元泾名臣也。其祠在邑中,初鼎臣入邑庠,夜梦一人紫袍象简,称卫姓携状元及第篆文图书咒之。每过其祠,虔诚谒拜。一日乡间儒生入城,假宿于祠中,似闻神语云,明日有状元顾鼎臣来,儒生谓庠中无此人,早期俟何人至。忽见诸生顾仝入,语以此事。顾曰,吾正将易此名矣。

  抛开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顾鼎臣”这个名字本身确实比“顾仝”更加大气而易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顾鼎臣”这个名字在考中之后,却又被曲解为犯忌,更有甚者,直谓此名导致了孝宗的驾崩。不管这种说法有没有给顾鼎臣仕途带来影响,事实确是,考中魁首并没有使顾鼎臣飞黄腾达,而是顾鼎臣数十年翰林院清苦生活的开端。

  在顾鼎臣考中状元的同年,他的父亲——时年八十八岁的顾恂去世。幼年时不见爱于父亲的经历,并没有影响顾鼎臣的孝心,相反他尽其所能孝顺父亲,甚至时常向天祈祷,愿减少自己的寿命以增父寿。在《雍里顾氏族谱》中,保留了一份为父祈寿的醮文,其中孝心可见一斑:

  窃闻居高听卑,大造握生死之柄,养生追远,孝子展爱恪之心,恭叩玄穹,谨输蚁悃,鼎臣父恂,寿踰八十,去日苦多,嫡母吴氏,背弃十年,音容杳邈。存者奉侍左右,难倾菽水之欢,没者攀摹松楸,空怀负米之恨。幸叨道庇得厕贤书,念罔极之罕酬,痛沉沦之莫拯,爰修斋醮,追荐冥途,早冀生天,速离苦海。又为存父恂日薄虞渊,年衰偷景,愿损己寿,求益父龄,虽修短有数,不敢妄徼天工,而旋转无方,仰望曲回神力,庶穋禾平均之惠,少答涓埃;义方式榖之仪,长侍朝夕。恳乞鸿慈,俯俞尘请,无任激切虔祷,颙望之至。

  在此疏后,顾鼎臣之侄顾培还记录了一个奇梦:

  叔父既奏此疏三日后梦,天示田单火牛四字。祖父神服六十四卦衣,叔父首戴北斗七星冠,手持一龙头,二宦官披舆地图夹侍呈览。叔父谓,此疏恐涉要名不欲存稿。祖父谓,梦甚奇,欲留验后日,故命培书之。

  这个梦的情景是这样被解读的:桂轩公身服六十四卦衣,暗指顾恂八十八岁的寿龄;顾鼎臣戴七星冠手持龙头,暗示中状元;田单火牛则暗指中状元的时间,乙丑牛年;而二宦官披舆地图夹侍呈览,则代表顾鼎臣后来监国之事。

  尽管看上去天示种种异兆,预示顾鼎臣仕途之光明可期。但顾鼎臣的运气确实很坏,顾恂的去世,直接导致甫入官场的顾鼎臣不得不回乡丁忧三年。再回京城,已经改朝换代,一代新人换旧人,顾鼎臣注定得不到重用。正德三年(1508),丁忧归来的顾鼎臣参与编修《孝宗实录》。次年,实录成,顾鼎臣被赐予银三十两、纻丝罗二表里,升侍讲。而未容其有所喘息,此时,又传来生母杨氏过世的消息,顾鼎臣不得不再次回乡。两次丁忧,共用去顾鼎臣近六年时间,不断的“离职”,也使得顾鼎臣在考中状元的十二年之后,也就是正德十一年(1516),才被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侍读。而终正德之朝,年近半百的顾鼎臣一直徘徊在谕德这个官阶上。

  俗语说“老书生,穷翰林”,尽管在明朝,翰林院是朝廷人才的重要储备场所,但在被赏识提拔之前,翰林们的生活还是相当艰苦。顾鼎臣同样如此,由于状元及第之前一直读书无暇蓄积资产,加之多年清苦京官生活,使得顾鼎臣在昆山的老家,一直处于借贷的状况,在顾鼎臣给儿子的信中,他曾多次叮嘱儿子要分批次偿还这些欠款。同样,在京城的顾鼎臣,生活更加清贫,仅够基本生活,以至于后来被推选为讲筵官时,讲筵所穿的红色服装甚至需要向人暂借。

  事业生活都如此不顺,遭遇如此,一般人大抵会有怀才不遇之叹。在周围人都感叹其命运坎坷之时,顾鼎臣却淡然处之,公鼎说其“以弘治乙丑状元及第,逾三十年犹滞侍从,言者皆以公有积薪之叹,而公夷然不介于怀”,在给侄儿的信中,顾鼎臣也写道:“此中世事我不能与时沉浮,株守此官,已将七载,人皆为之不平,而我处之泰然,略不以为意。”或许以下给儿子的话,能代表他的想法:“读书以体认道理、变化气质为本,日用间遂能随事用得书著,后日推诸政事,皆是今日所读的方好,若只以此为媒利禄,窃名誉之资,便非好人。”不仅读书不为干禄,做官同样不能为了钱财和名利而处事。他曾做散曲《沽美酒》对这种官员大加讽刺。

  他每论谈谋迈禹本,夸事业胜萧曹,卖弄您道德文章所事高,背地里被旁人笑。将您那脚跟儿紧着,没见识管中窥豹。弄虚假笑里藏刀,大开手接人钱钞。使心术做成圈套,那敢犯着不饶,将芯来送了呀,全不想头上直,自有神明知道。

  读书为了推诸政事,做官为了担负国家重任,在宦海沉浮不定的顾鼎臣仍体认了这一道理,并在不受重视时泰然面对。而恰是其坎坷经历及豁达平和个性,最终得到世宗的青睐,以经筵获得赏识。

  三、嘉靖朝的荣宠

  明世宗继位后,立即表现出对顾鼎臣这个三朝老臣的重视。正德十六年(1521)七月,左春坊左谕德兼侍读顾鼎臣被升为经筵官。同年,顾鼎臣因为言官论劾,乞休不许。嘉靖元年(1522)三月,顾鼎臣再次上书乞假省墓,明世宗方才允许,并允许他可以坐驿站的马车返乡。十二月,顾鼎臣上疏称病不能赴阙,再次乞假暂留,世宗不许,令其立刻供职。嘉靖二年(1523),乞休的顾鼎臣再次以疾病上疏世宗,乞求在原籍调治,又得到世宗令病痊亟如前旨赴任的回复。

  这次归乡省亲养病,顾鼎臣在昆山居住了近四年,在这四年中,顾鼎臣与乡中缙绅文友往来甚欢中,对昆山的现状和积弊等有了更多的了解。可能由于年老体衰和对朝中混乱局势的认识,曾使其一度产生了归乡退隐的想法。在此时所写的散曲表明了他的这种心境:

  [七弟兄]

  划地里自达遥,官情微,机事少,也一般象简排袍,金带垂腰,坐省趋朝。混尘俗酸酒哺精,有时节醉嫌天地小。

  [前腔]

  我如今肌肤儿疫削,身躯儿软弱,白发也不相饶。愁和闷,每日闲相闹。利和名甚日两相抛,不抽身枉惹猿鹤笑。

  [梅花酒]

  我如今年纪老,海阔也天高,漏断也钟敲,今日也明朝。香馥馥桔枝怕烈火烧,明死死蜂腊怕猛风摇。待将那重担挑,世路上正蹊跷。丛荆棘,塞蓬篙,白额虎登咆哮,兔车马乌夜啼号,何处也显英豪。

  [收江南]

  呀,猛可地世间花甲一周遭,我欲待跳樊笼,把踪迹混渔樵,胸中块垒一时消,从今后悟了,再不去邯郸梦里请封侯。

  其中,“待将那重担挑,世路上正蹊跷”句表达出顾鼎臣此刻的心情,既有做一番事业,为国家尽忠的愿望,又不知现在的局势是否可以供人有所作为。

  在闲云野鹤般自由的生活与士大夫责任中矛盾的顾鼎臣,最终在友人的鼓励下,毅然决定,愤然而起,并最终决定了其回京的行程。

  嘉靖五年(1526)冬,顾鼎臣回京。次年正月,大学士杨一清上疏,谓顾鼎臣已经病痊复职,请仍充经筵日讲官。此时的嘉靖皇帝,正酝酿着一场关于翰林院的改革。先是世宗以侍读汪佃讲解《洪范》不称旨为由,特谕内阁选择翰林诸臣,称职者留用,不称者量才外补,得到杨一清等阁臣上疏支持回应,包括汪佃、杨维聪、崔桐等在内的二十二名翰林官员被罢黜或外调。而后,世宗又对经筵讲官进行了一次考核,希望从中选拔出满意人才:

  世庙御文华殿西室,谕大学士张璁:“卿可示萼、銮、时、缙、鼎臣、诰、孔晖、言、潮人各以经书大旨一章讲解之,尤要交修之、实启沃之、诚切于身心政事风俗民情为目前紧要者来陈。勿相通谋。人各自献其诚,庶不负朕所望。”越数日,诸臣乃各撰次讲章以进。

  就在这两次考核中,顾鼎臣一步步得到了世宗的赏识。先由左谕德升为翰林院掌印学士,在遵圣谕进讲了范浚《心箴》后,世宗大悦,要求顾鼎臣再讲授《尚书·洪范》篇,并免除顾鼎臣日常的参见,专职讲读,进讲终篇。嘉靖七年(1528),顾鼎臣讲授《洪范》完毕后,被超拜为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嘉靖十年(1531),世宗再次命顾鼎臣讲《尚书·无逸》篇,升为礼部右侍郎。此后的几年中,顾鼎臣又连连升迁,经历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至嘉靖十七年(1538),顾鼎臣入阁时,官至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次年又拜为武英殿大学士少保兼太子太傅。短短数十年间,顾鼎臣已从一介讲臣升迁为仅次于夏言之下的国之股肱重臣。

  在不断的升迁过程中,世宗体现出对顾鼎臣非同一般的信任和亲近,不仅时常赐赏,病时遣医送药,更不顾各种非议,让顾鼎臣参与各种重要活动。嘉靖九年(1530),世宗在先农坛祀先农神、行耕耤礼,命顾鼎臣位列九卿行九推礼,此时的顾鼎臣仅为四品太常寺少卿兼侍读,世宗的如此礼遇,让“廷臣莫不色动悚叹,谓上宠异儒臣如此”。此后,从嘉靖十一年(1532)开始,顾鼎臣不断陪同世宗祭祀社稷、孔子;在享庙祭祖中,担任捧主执事官;世宗为皇太子、皇三子、皇四子命名时,成为告庙官员。基于信任,嘉靖十八年(1539)三月,世宗南巡,命顾鼎臣为留守使,留守京师辅佐太子,赐以其父兴献王手书“无极太极,日新又新”八字,银印“经纬首选”,留守关防牙刻及金蟒、宝带、银瓢、佩刀等物,并指示顾鼎臣可用密疏将消息报告给他,真可谓荣宠之极。

  对顾鼎臣来说,这也恰是其施展抱负的良好时机。早在嘉靖六年(1527)甫至京师时,顾鼎臣即向世宗上《陈愚见划积弊以裨新政疏》,陈述其省祭时所目击的东南利弊,表达了希望治理的决心,并提出了四条意见。然而,此时世宗的用心显然不在于此,此疏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回应。至嘉靖九年(1530),渐得世宗恩宠的顾鼎臣又上《申末议以裨国计拯民命疏》,再次表达了清理江南欺瞒田粮的愿望,此疏虽然语气恳切,甚至用词稍显激烈,却仍未得到世宗重视。嘉靖十五年(1536),顾鼎臣的门生王仪出任苏州知府,其对老师的改革措施大力支持,顾鼎臣于次年再上《恳乞天恩饬典宪拯民命以振举军国大计疏》,此次上疏终于得到嘉靖皇帝的回应,得到了“行抚按官各委知府亲诣所属州县悉心清查,其虚应故事及延捱遅玩者劾奏之”的圣旨。

  与此同时,右副都御史欧阳铎巡抚应天十府,并奉旨实施田赋改革及清查田粮。顾鼎臣通过与王仪、欧阳铎的来往,密切关注在苏州府特别是昆山地区的清查状况,最终查出隐田2390顷,隐粮63195石。同时,王仪查出昆山每年代长洲、吴县两县多出七万五千余石,并尽力纠正。

  顾鼎臣在晚年所做的最得人心的事,恐怕要数嘉靖十七年(1538)昆山城的修筑。事实上,在修筑时昆山有城无城,甚至对当地人来说,都有些无关紧要。因此在此城修筑后不久,顾鼎臣因病去世,其墓志铭及当时人所著述的传记、行状等文中,都未提及此事。然而在顾鼎臣去世的十五年后,嘉靖三十四年(1555)倭寇入侵,赖有此城,昆山百姓才得以幸免于难。

  嘉靖十九年(1540)五月,顾鼎臣受世宗命前往方泽坛视牲,途中沾染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于十月卒于任上。在病重期间,他还写了《疾以陈余忠书疏》,叮嘱世宗水利、边地等五事。顾鼎臣去世后,世宗阅览此疏时感动异常,辍朝一日以纪念他。

  四、以《步虚词》流秽史册

  嘉靖十年(1531),世宗在内殿设斋醮,顾鼎臣进言,云设醮后普降瑞雪,是世宗精诚格天所致。于是,呈进了《步虚词》七章,并列上香水、供献等坛中应行五事,得到世宗的“优诏褒答”。此事受到了当时及后世的一致诟病,《明史》云“词臣以青词结主知,由鼎臣倡也”,将顾鼎臣列为以青词媚上的罪魁祸首。《万历野获篇》则指出:“自顾疏后,斋醮日盛,凡事玄三十余年,及上升遐始止。”认为顾鼎臣“献媚得宠,得冢宰,得宰相,如取诸寄,而事业毫无闻焉”、“流秽史册亦不细矣”。

  至此,以“青词邀宠”与“素柔媚,不能有为,充位而已”这两点评价,成为顾鼎臣盖棺定论。于是,后世对于顾鼎臣的普遍印象,皆停留在这两点,多认为其善于阿谀奉承且软弱无能。将史料逐一梳理后,笔者对这两点整理如下,望能稍正其风评。

  (一)青词结主

  对于顾鼎臣是否是一位政治投机者的衡量,主要在行为动机及最终效果两方面。因而,关于此点的论证归结于两点:顾鼎臣进《步虚词》是否为谄媚结主,是否是顾鼎臣平步青云的原因这两点。

  其一,通过对顾鼎臣家庭较深入了解后,笔者发现,顾鼎臣家族有着浓厚的道教倾向。从祖父顾良起,顾家就有着信仰道教的传统。顾良退任后,曾经“于别墅之西南隅,构数椽以居葺茆涂泥,不尚华饰,扁曰呆庵,因以自号。日于其中诵悟黄庭篇章,焚香啜茗,以销世虑,以适天性飘飘然游于物之外,而不知老之将至也。”及至顾鼎臣,仍有此倾向。上文曾提及顾鼎臣未中式前,曾有“六十四卦衣,北斗七星冠”之梦,同时,他也曾设醮为父祈寿,这些行为具有明显道教色彩。同时,在顾鼎臣给儿子的信中,曾告诫儿子莫听僧尼等言做无益事,但却又说其家族每年都有供养道士。对于清真观徐道士,也另眼相看。

  在道教传统熏陶下成长,这也许正是顾鼎臣善写青词的原因。而嘉靖的笃信道教,只能说顾鼎臣“恰逢其主”,正有“知遇”之感罢了。事实上,在嘉靖年间迎合世宗这种爱好的不只是顾鼎臣一人。在《万历野获篇》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嘉靖十一年四川巡按御史宋沧,获白兔于梁山县以献,礼部请贺,上辞以菲薄不敢当,再请乃许,以献于太庙世庙,呈于两宫太后前。百官表贺,于是吏部尚书汪鋐、侍讲学士葵昂献诗,礼部尚书夏言、少詹事张瀚、翰林学士席春、祭酒林文俊、编修张家献颂,礼部侍郎湛若水献演雅,侍讲学士廖道南、侍读学士吴惠、王教、修撰姚涞献赋,修撰伦以训献歌,上皆优诏褒答。

  十二年河南抚臣吴山得白鹿于灵宝县,上命献庙,呈两宫,受贺如前,汪等又献颂赋,而掌詹侍郎顾鼎臣则献乐章,辅臣李时、方献夫、翟銮各以白鹿呈瑞诗为献,上皆优答。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种闹剧不是顾鼎臣一人的悲哀,而世宗对道教愈演愈烈的偏执喜好,同样不是顾鼎臣一人所致,基于此我们没有必要独独对顾鼎臣进行道德批判。

  其二,众多史料表明,世宗对顾鼎臣的眷顾,并非因《步虚词》或青词而起。沈德符认为:在上了《步虚词》后,顾鼎臣“由此得大拜”,这在后世几成定论。事实上,确多有不实之处。

  世宗对顾鼎臣的优待,早在上《步虚词》之前。进《步虚词》为嘉靖十年十二月,但在此之前,世宗对顾鼎臣多有眷顾。

  顾鼎臣的连连升迁在上《步虚词》之前就已经开始,同时,世宗明显对其有偏袒之心。而从刘世扬弹劾疏中“今日詹事,他日辅臣”之语,也可以看出顾鼎臣受知遇之深。

  事实上,顾鼎臣受到世宗欣赏的原因更多的在于其大胆而直率的言论。在《皇明世说新语》中载有:

  嘉靖初,讲官顾鼎臣,讲《孟子·咸丘蒙章》。至放勋殂落语,侍臣皆惊。顾徐云,尧是时已有百有二十岁矣。众心始安。

  当时,宫中讲筵是忌讳提及死亡等不祥之语的,而顾鼎臣则无所顾忌,而世宗恰由于其特殊的背景,与深宫中生长的皇子截然不同,他对于翰林官员的迂腐和因循守旧感到十分不满,在嘉靖六年(1527),他曾对讲官因忌讳死亡而略过《论语·泰伯第八》篇表示过自己的这种不满:

  今日讲《论语》,又越过了一篇,朕知以为曾子将死之事,故不讲。夫生死,人之常,何可忌之?如不可讲也,照前写来。若只忌其不佳,还当补讲。

  基于此种识见,当他遇到敢于直言不讳的顾鼎臣时,方才觉得深得其心。翟銮曾这样描述顾鼎臣的讲筵:“公撰《中庸》首章讲义一篇进呈,其意以图治者,期于圣神功化之极,无以小康自阻,语意激励,上益嘉纳。”吴邦臣也曾这样描述其奏疏:“对扬明命之篇往往忠爱幅发诚叹,亹亹颂则规而无谀,谏则直而多讽。”因而《皇明三元考》论其“遇事敢言,极为世宗眷注”,可谓公允。

  综上,顾鼎臣得世宗宠信,青词虽为其原因之一,却非其主要原因。不能以此来断定其善于媚上,《皇明词林人物考》评价其“性忻弛”、“人或以风之意,殊弗屑也”,性格豪放粗犷的人,往往并不擅长取悦别人,无论是年幼形成的性格,还是在朝廷中的表现,顾鼎臣似乎都不能称之为一个圆滑奸佞之辈,因此,一个不拘小节而又性情豪爽的顾鼎臣也许更符合历史真实。

  (二)关于“柔媚”与“充位”

  关于顾鼎臣柔媚的评价,最早见于《明实录》中,有:“上南幸,承天命之居守辅,皇太子监国,其信任如此,然其在政府充位而已。”后《明史稿》列传中,有“初,李时为首辅,夏言次之,鼎臣又次之。时卒,言当国专甚,鼎臣素柔媚,不能有为,充位而已”的说法,后王鸿绪《明史稿》、张廷玉《明史》遂沿用其说,至今人亦是如此评论。

  除此之外的评价还有:《明实录》有“性乐易无町畦”之说;同僚翟銮说其“肃慎忠贞”;蒋德景说其为人“秉执谦退”、“藻浴静正,沉诣无形”,论著“宽厚惇大,慈祥恺恻”;吴邦臣说其“恻怛忠厚”、为文“旨必正直,意必温良”。

  当是时,嘉靖皇帝因为以藩王的身份入继皇位,掌控权力的愿望更加迫切,在许多方面甚至不惜用强硬手段。万历年间正史纂修官顾天埈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世宗)厉以非次之赍,绳以不测之威,一言合意辄取下僚跻台衡,稍忤旋亦窜殛不少贷。”在这种情况下,顾鼎臣虽然以经筵得到世宗宠信,但却并非得到实权。

  尽管世宗曾表示:“卿讲幄旧臣,久怀经济”,并赐顾鼎臣“经帷首选”之银印,然而,对顾鼎臣的经济主张,他却久久置若罔闻。上文曾提及,顾鼎臣在嘉靖六年(1527)回京时,就提出了改革江南积弊的意见,然而,直至嘉靖十六年(1537),他的提法才在一定范围内付诸实施,以至于他在上疏中不无愤愤地提出:“经一十余年未闻有令守一人遵奉举行,查出虚捏坍荒天地一亩,清出飞走欺隐税粮一石者。”有鉴于此,虽然顾鼎臣常上疏“多痛切人不敢言者”,却实际上得不到世宗真正的回应。

  因为缺乏圆滑的处事方式,在与朝臣关系交往方面,顾鼎臣也并不很成功。在大同军变中顾鼎臣与张璁“欲发兵屠之”的意见相左,从而与其交恶,张璁曾屡次阻止世宗重用顾鼎臣的想法。同时,顾鼎臣因不愿附和夏言,而与骤贵而起的夏言关系也同样不佳,并非全如明史所说柔媚。另外,顾鼎臣还由于性格粗疏而“不好修乡曲名”,加之“律下太严”,所以在朝中不仅“少有所称者”,甚至“致有烦言”。这种情况,恐怕也是顾鼎臣的主张难以实现的重要原因。

  从最后一次回京至去世这十数年时间,顾鼎臣关心生民困穷,倡议朝廷遣使赈恤;致力于江南积弊的革除;甚至在病痛弥留之际,仍上疏关注国家经济。在他的积极推动下,王仪、欧阳铎的改革得以初见成效;昆山城得以成功修筑。在他监国的数月中,朝中“整饬纪纲”,以致“勋贵敛手”。正如《续吴先贤赞》中所说:“晚乃获遇,其所对扬仅仅若此,非有所畏不尽,则其术固疏。与独始终一节,不为浠臣高,自错无当于名实,犹贤矣乎。”对这样一个人,以“柔媚”、“充位”来抹杀其功绩,终似有所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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