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岁的时候,是1972年。与绝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在紧巴巴的日子里摘取属于自己的乐趣。父亲是盐业钻井的技术人员,常年出差,奔波于井场与盐厂之间。我放假后,他被我缠得实在没法,只好就把我带上,在四川南部和东部起伏的山岭间,从一个井场迁徙到另一座盐灶。我记不清楚都去了些什么地方,但浓郁的卤气总是伴随记忆,伴随着水泥车、压裂车的轰鸣和钻杆的铁锈黄油味,这让我心跳加速。
每到一个井场,我就漫山遍野地疯跑,跑到噪音和令人发闷的卤气覆盖之外。我不认识当地人,由于口音的差别,我说的盐,他们说是“银”,但俚俗间故意把“卖盐”说成“卖淫”。其实,这个误差其实可以理解为盐是白银的隐喻。山西作家李锐写《银城故事》,就是故乡自贡的繁华往事。翻开西方上古史,也可以发现相同的隐喻。古罗马时代,在通向罗马城的道路中,最重要的道路是从盐场到罗马的大路。最高当局派重兵把守大路,严防歹徒盗盐。那时,守卫大路的士兵的收入就是盐,由此,盐已具有“薪俸”的意思。后来,盐巴便演变成为“薪水”一词。而在古代的自流井,盐一度也是折合工
钱的硬通货。而始于唐代的“折博”作为食盐的专卖手段,它
与“飞钱”变相结合为“引钞”,以及宋代的“盐钞”,更是典型地体现了盐的货币功能。
盐厂一般都坐落在马蹄形构造的山势凹陷处,我经常爬到可以俯视厂区的高处,坐在纵横交错的枧杆上发呆,看着远处从枧杆上空飞过的黑鸟。枧杆里面发出怪响,微微颤动,起伏的弹性让我联想起跷跷板,它吱吱嘎嘎地叫,又很像是行进的滑竿。多年以后,每当听说那些濒临倒闭的盐厂四处低价卖盐,被人们戏谑地称为“卖淫”时,猛然想起,盐很长时间来就被西方人视为刺激性欲的神秘物品,性力不亚于秘炼的春药。
我经常顺着那些枧杆走很远的路,反正再远,我总能顺着回来,从不担心迷失方向。它们像一群奇怪的蛇,肚皮里稀里哗啦,浑身潮湿,透过竹篾缠丝不停往外滴水。那是卤水,像石钟乳一样,成为一根根盐柱。我随意掰断很多,仿佛手握远古的奇门兵器,展开与空气的厮杀。有些盐柱像生铁,有些则洁白晶莹,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就发觉不但咸,简直苦涩而恶心,还有满口钻的铁腥味,就跑到水田边去喝水,啃一个生红薯,仍然没有摆脱嘴里的味道。父亲后来警告我,不要去尝这些盐柱,因为没有提炼过的卤水,杂质太多。他告诉我,所谓“苦”,就是古人说的“大咸”。
但是,我真正理解“大咸”,却是在很多年以后。
旧时四川农村把食盐称作“上味”。在我会写盐字之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