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记得,那天瞎眼母亲说他十岁了。母亲摸了摸阿旺的头,让他站起来,发现阿旺的头顶已经顶到了她的下巴上,于是她开始有规律地调教儿子了。母亲躺在地面上的褥子上开始不停地数落。母亲说阿旺你都这么高了,这么高的人应该是大人了。我过去成为大人后,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最干净的牛尾巴把神龛擦拭得像镜子,接着就把堂屋用扫把扫得地面发亮,用湿帕子把灶台擦得苍蝇都站不稳,把家里的猪喂出菜刀也切不透的肥膘,到背阴的山坡上打回来最嫩的猪草,切着又不费劲猪又爱吃。阿旺就从母亲的数落里学会了做家务,学会了喂出寨子里最肥的猪,学会了把整个屋子打理得干干净净。他在母亲的责难中知道了到什么地方去买猪崽,知道了该什么时候下种种玉米或青稞或洋芋或荞子。懂得了该在什么时候去地里薅草;知道了只有毒毒的太阳才能把扯下来的野草晒死;知道了炒菜先放什么后放什么,盐多了会咸,油多了会腻。这个瞎了眼睛的女人用前人从来就没有用过的办法教导儿子早早成熟。
十岁的阿旺懂得扶着瞎眼母亲到房背上晒晒太阳,在太阳光下抱着母亲的头,一双小手在母亲半白半黑、像少了水滋润的枯枝败叶般的头发中寻找安居乐业的虱子,把找到的虱子准确地放到母亲手指间,母亲则把这些虱子放进嘴里,用残缺的牙齿咬破。她说虱子吃的是我身上的血,我再把它吃掉,其实它是还我的血。
阿旺把母亲侍候得非常舒服。
在太阳暖融融的抚摸下,母亲睡着了,睡着了的母亲居然从嘴角吹出又长又细的哨音,阿旺非常专心地听着,他想听出母亲过去唱过的熟悉的曲调,但始终没有成功,听久了,他会感到牙根发酸。后来在火塘边他问父亲,母亲睡着时嘴里流出的是什么山歌曲子。父亲怪怪地看他一眼,又看看在火塘另一边打瞌睡的母亲,说那是你母亲的先人们借她的嘴唱的歌,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父亲说完就哈哈大笑。父亲笑完就喊叫肚子痛,而且痛得额头上渗出汗水。这时母亲会抬起头,把一张枯萎的脸朝向父亲,说,罗珠,这是报应,告诉你们,我家先人的惩罚就像天上的雨,说来就会来的。
父亲信了,他赶紧到堂屋的神龛前烧了三炷香,一个劲儿地反悔着自己刚才的不敬。从那以后父亲嘴里就再也不敢调侃母亲的先人了,要骂也只骂母亲,背着她悄悄地骂,他也怕母亲手上和嘴里的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