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近年来,写作变得日常化起来。不像往年,猛写一阵,再猛歇一阵。而是天长时久,天天都写。猛写一阵是写不动了,自己觉得每日的能量都有限,汲取完了,再硬要汲取,上来的便只有泥沙。到了第二日,淘干的井里,就又涌出了新水,又够写一段的。猛歇一阵呢,也不行了,觉得这一阵无聊,空虚,无所事事,还是想写。再讲,因不能猛写一阵,时间上也不够猛歇的了。所以,就只得将猛写和猛歇平均分配于日复一日。
这样的有节律的写作,就必是在一种冷静和清醒的状态底下,着意的是具体的东西,相当技术化。其实,等到落笔的时候,抽象的东西已经奠定好了,余下的统是具体的工作。比如,如何刻画人物的脸,这是比较困难的工作。汉语比较虚、含蓄和含糊,用来写实,很难找到贴切的字词,而我又以为人的脸特别需要具象地表现。脸是一种神奇的天物,当我要写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脸一定不是虚构的,而是实有其脸,我从现实中找到一张脸送给我的人物。假如不是亲眼看见过这张脸,我真的无法设想它的微妙之处。它提供的内容是那么丰富,有一种可以自己滋生与繁殖含义的机能。同时,正因为亲眼看见,才感到描写它的极大困难。就算我自以为已经描绘对头了,别人也不一定就能够如我一样看见。文字实在是太抽象的物质,而且粗疏得很,许多细微的东西都从它的网眼中遗漏下来。我又不愿意使用过于艰涩的冷字,那就更抽象了。日常的熟字在频繁的通用中又有了约定俗成的意思,有了陈规,也有问题。但我还是情愿用熟字,熟字的含义单纯些,于是也确定些,用它描画具象的事物也略微准确一些。有了一张生动的脸,人自然就有了音容笑貌,举止也生出来了。还有口音,也是重要的。口音是有性格的,而且很鲜明。同是苏北话里,盐城话就比较“质”;而扬州话,则是妩媚和俏皮的,带些女腔。北京话和上海话都俗,带习气,前者是官俗,后者是民俗,不同。四川话和宁波话都是爽利风趣,腔也不同,前者曲折婉转,后者粗放硬梗。要用文字写出这些乡音无计可施,许多音和韵都无字以代。可它们又很重要,说这样的腔和那样的腔,天壤之别。文字的读音又是一个限制。写作,就是在挖掘文字的能源,点点滴滴,角角落落。情节的发展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稍不留神,就偏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