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
古人用“刎颈之交”、“八拜之交”来形容朋友之间的亲密程度。“刎颈之交”未免可怕,而且现代社会也用不着搞到血淋淋地割脖子以示关切的地步,真要有事,割了脖子往往也无济于事的;“八拜之交”现在也不时兴了,很多人连自己的家谱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什么是“金兰谱”了。何况,除了香港,在内地,极少有人会在关帝爷像前成帮结伙燃香顶礼举行结拜仪式。搞这一套结为“金兰”的,反倒是“黑道”中人,属于公安要“严打”的一类。一打,就作鸟兽散了,并无友谊可言。作家之间的友谊呢,有那么一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可是倘若真正“淡如水”,那也就等于没有这个朋友,因为你每天在公交车上,在地铁里,其实跟所有与你同乘的人都可说“萍水相逢”、“淡如水”。除非这趟车恰恰突然出了车祸,整车的乘客都跟你“同呼吸共命运”,会比你的亲人还亲。那是极其例外的。那么,作家之间的友情,究竟应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较为妥帖呢?我在当代作家中当然有很多朋友,根据我的经验,我的好朋友、亲密的作家朋友,见了面都是不谈文学,不谈什么创作近况或是读书心得的。跟我谈文学的只是些“文学青年”,一般来说我没有把他们视为朋友,跟我谈创作近况或是读书心得的是记者,也不能算是朋友。我的体验,真正的朋友,应该像一首歌的歌词中唱的那样:从来也不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譬如,现在不管是在电视、报纸、刊物上,一出现“广东”两字,我就会想起吕雷,或是我要在广州办件什么事,找一个完全可以托付的人,首选也是吕雷。后者好像有一种功利主义的味道,哦,有事才想起朋友,没事就想不起了。其实不纯粹是那样。有次看《新闻联播》,中央某位分管意识形态的领导视察广东,我也会在首长讲话的会场中找有没有吕雷在下面聆听。当然找不到。也可能是他还没有忝陪末座的资格,即使有,吕雷也会像《阿甘正传》中的阿甘,在美国大学废除种族隔离的重要历史镜头中,傻头傻脑地站在州长旁边,不知其正处于划时代的历史关头。想到这儿,我自己不禁莞尔,觉得这才是贴合吕雷性情的。还有一次电视播广州台风,暴雨如注,马路上积水没了汽车轮子,电线杆和大树都被刮倒,我也会想,吕雷现在在哪里呢?一定是躲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发呆吧。吕雷就是这样的老实人。奇怪的是,不老实的人是很喜欢老实人的,如我与吕雷的关系。
作家们见了面很热闹,那是当然的。但真正亲密的朋友未必有说不完的话,抚掌相视而笑足矣。有说不完话的,常常会很麻烦,肯定发生了文坛纠纷或谁与谁打开口水仗,要你表态了。我与吕雷几乎每年都要见几次面,每次都相视而笑,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我们都不涉及文坛纠纷,也不关心谁与谁的口水仗,看到彼此都很平安,除了一年一年地老去,其他并无多大变化,两人心中都颇感安慰。我与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中他发表了许多作品,我也发表了一些作品,而我们见面时却并不谈自己又有什么新作,极力推荐给对方欣赏,都好像没那回子事一样。这种友情是一种意境,达到了跨越职业行当的真正的“人”的友谊。正是这一点,才被我所珍惜。
我也能体会到他对我的关心,而我为了他也能舍弃珍贵的时间。一次我到香港,他在电话里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见一名记者。本来我的行程就排得满满的,连逛街的机会也没有,但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我不得不抽出一下午的时间与他介绍的记者聊天。后来看凤凰卫视,我才知道这名记者马鼎盛先生竟是香港鼎鼎大名的节目主持人。这么说来,不是我给了这位记者面子而是马鼎盛先生给了我面子。吕雷实际上是在“挺”我,让我有机会在香港“露”个脸。我想,我在他心中,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他也会在报刊电视上凡出现“宁夏”或“银川”的字样时想起我来的。我们虽水天一方,远隔万里,彼此间的惦念却是无间的。
最近,还是何镇邦先生向我推荐吕雷的新作《大江沉重》,镇邦也是我老友,不客气地命令我非读不可。吕雷倒没有叫我读的意思,连他发表了这部重要的长篇小说也没告诉我,更没有给我寄一本来。我住在银川郊区镇北堡,虽是宁夏著名旅游景区,但还属“乡下”,跑了一趟最近的新华书店,卖的都是学生参考书和教人怎样赚钱之类的书籍,找遍了“当代文学”书架,不但没有《大江沉重》,连书名稍微“沉重”一点的小说散文也没有。很多书连书名好像都不怀好意,或许它的内容确实是良家妇女,却非要袒胸露腹像三陪女似的招摇上市。买不到《大江沉重》,叫我如何去跟吕雷一块儿“沉重”?但我想,吕雷的这部作品,虽是当代文坛叫好的新作,但他最精彩的肯定还未拿出手。现在,严肃的文学作品已经完全边缘化,像股市上的垃圾股似的已经跌停板了。这时候,他不会把他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推向市场的。和我相同,也在等文学行情的转变。我手头其实也有一本小说,不过现在往外抛售就太傻了。吕雷虽然傻,是个老实人,但实际上有大智慧。他推出《大江沉重》,不过是小试身手,填补目前严肃文学的空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