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镇邦
我同陆文夫的神交,始于四十多年前在上海读书时读他的小说成名作《小巷深处》。上海与苏州近在咫尺,可是无缘谋一面。过了二十多年后,到了80年代初,我在中国作协创作研究室工作,编一本《当代作家论》,并分工写《陆文夫论》,于是同陆文夫有了书信往来,后来又应邀到苏州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才见到了陆文夫,并开始了“淡如水”的长达十余年的交往。原来是答应过一家出版社写一本关于陆文夫的书的,还曾得到陆文夫的首肯,并打算定名为《陆文夫的艺术世界》。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活得很艰难,很多该做的事都没做,该写的书都没写,欠陆文夫的债自然还欠着。不过,对于陆文夫,我还可以冒充知己,对于他的创作与生活,算是略知一二,于是就有以下一些不像样的文字奉献给读者,并作为我主持的这个栏目的补白。
陆文夫与创作
陆文夫是当代中国文坛一位颇有成就的作家,他以其独具吴文化特色的作品享誉文坛。他进出文坛,三起三落的曲折经历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也颇有代表性。因此,关于他的作品,关于他的创作道路,是值得写一写的,但那似乎是我拟议中的那本书的任务。至于这篇短文,虽然不得不说到他的创作,记的却是他写作中的一些逸闻琐事。否则,在这里大论他的创作,恐怕会把读者吓跑的。
陆文夫把他的小说集定名为《小巷人物志》,一卷又一卷地出下去。我们看到,就在姑苏城里那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深处,一个个富有艺术个性的小巷人物从陆文夫的笔下走出来,走向新生活的徐文霞,卖馄饨的小贩朱源达、纺织女工唐巧娣、吃成了“美食家”的朱自冶、“围墙”里的马而立、美丽的女工程师徐丽莎等等,他们无不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创造这些小巷人物是有陆文夫的诀窍的。中篇小说《井》发表之后,不少读者对他把女主人公徐丽莎写成跳井自杀这么一个悲剧的结局有点不理解,甚至认为他违背了自己创作的常规。有一次,我就这个问题同他闲聊,探询他为什么让徐丽莎跳井而死?没想到,这一问却问出他一段精彩的议论来。他说,当一个人物在作家笔下活起来的时候(也就是具有艺术生命的时候),作家就不能任意摆布他,而要按照他们性格发展的逻辑来安排他们的命运。写徐丽莎之死,正是按照这一原则的。1985年春,《中国作家》刚刚创办,派人到苏州坐等他的作品,他躲到苏州郊区写中篇小说《井》。写到徐丽莎即将跳井自杀时,他不忍心让这个盼来了春天的美丽的女工程师跳进那黑咕隆咚的古井里去,于是搁笔三天,想办法挽救她。结果还是一筹莫展,因为在那种情景下,别无他路,只有让徐丽莎跳进古井里,才符合她性格发展的逻辑。1985年秋,还是在苏州,当已故的作家张弦告诉我准备把《井》改编成电影时,我们又一次探讨了徐丽莎之死的问题。我们一致认为,陆文夫的处理是得当的,并打算在电影中为徐丽莎之死做更充分的铺垫。没想到,一个徐丽莎之死的问题,却引出陆文夫关于人物艺术创造的一番精彩的议论,而这番议论是很有理论水平的。
其实,每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创作上都是处于一种自觉的“自在”状态的,都有相当好的理论素养。陆文夫也是如此,他写了不少创作谈,那不仅仅是对创作过程的一般描述,而且大都闪耀着理论的光彩。因此,上海文艺出版社很想为他出一本汇集创作谈的书。1985秋,在苏州开艾煊作品研讨会的时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找他谈及此事,一直被他婉拒,于是那位编辑只好找我去敲边鼓。我做了半天工作,答应代他编辑,他才答应了。这就是后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艺海入潜记》。由于编辑这本书,要找材料,做编辑工作,于是对陆文夫的创作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比如,他把写作过程中的准备阶段归结为“看清楚”和“想清楚”,是很有道理的,这同当年王国维所说的“大家之作”往往是由于“见者真”、“知者深”而成的道路不谋而合。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对创作心理活动的描述更精彩。1987年秋,我已到鲁迅文学院主持教学工作,他到北京开作协理事会,我想请他到鲁院给学生讲一课,由于他活动多,白天没时间,只好把课安排到晚上讲。有天晚上,他大概酒已喝到微醉的程度,于是课讲得特别精彩。他提出一种“打醉拳”的理论。他说,一个作家在落笔之前,是要对生活“看清楚”,对要写的东西“想清楚”,但是一旦动笔,就不要太清醒,太理智,因为创作是一种情感的活动,太清醒,太理智,往往就会太理念。他用“打醉拳”来形容这种创作的心理过程,这的确是种妙论。
此外,关于细节的运用问题,关于“糖醋现实主义”,关于“多主题的统一”即“多弹头导弹”等等,他都有一些精辟的见解,如果再一一介绍,恐怕要写成一篇论文。还是就此打住吧。
陆文夫与美食
陆文夫有各种雅号,例如1984年苏州研讨会上被称为“陆苏州”,但这个雅号恐怕只限于圈子里。至于由于写了《美食家》而获取的“美食家”的雅号却是流传颇广的。于是,“陆文夫与美食”这个文章似乎更值得做一做。
陆文夫在中篇小说《美食家》中塑造了一个美食而成家的艺术典型朱自冶的形象,其中蕴含的东西当然很多。小说中由于把作为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美食写得美轮美奂,因而产生陆文夫始料不及的社会影响和审美效应。其中最直接的效应是陆文夫获得了“美食家”的雅号。据我了解,陆文夫是位只会吃不会做的美食家,也就是说只是一位美食鉴赏批评家,而不是一位会制作又会鉴赏的全方位美食家。其实,陆文夫这个“美食家”是吃出来的。苏州不仅有美丽典雅的园林,更有色香味俱全的美食。50年代初,陆文夫刚步上文坛,同苏州的一些老作家程小青先生等在一起,每逢聚会必聚餐,当然,那时的聚餐是要自己掏钱的。据陆文夫回忆说,那时每人只掏一元钱,就可以吃得很好,且每一次换一个地方,于是几乎把苏州的餐馆吃遍了。他在《美食家》中写的那些菜大概就是50年代初随着程小青先生在苏州各家菜馆里吃过的,至于最后一道汤不放盐的事也是那时积累的经验。因为稍后50年代末的大饥饿,60年代后期下放苏北农村,是不可能产生有关美食经验的积累的。
说到美食,我不能不回想起1985年秋和1986年初夏在苏州两次品尝美食的经历。1985年秋,在苏州参加艾煊作品研讨会,会议期间,当时的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范伯群教授把与会的一些作家、评论家请到苏州大学同学生会面,做文学讲座,去了七八位,一人讲二十分钟,讲了足足一个晚上。参加者有我和老范在复旦的老师贾植芳教授,还有陆文夫、高晓声、张弦和我,其他两位记不起来了。这个讲座的规格可以说是蛮高的。当时,不时兴给讲课费,范兄的意思是第二天在苏州大学招待所食堂里请我们一顿算打发了。老陆说不干,这太便宜老范了。于是向老范要了一百五十元,亲自跑到“小小得月楼”,从经理到厨师再到跑堂的服务员,都关照一番,让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餐地地道道的苏州菜。这一餐美食,可谓色、香、味俱全,而且环境、气氛也美。尤其是那道豆苗虾仁,翠绿的豆苗上铺上一片白白的河虾虾仁,不要说吃味美无比,就是看起来都是美的。这餐饭,显出了陆文夫美食家的水平,也露出了他在苏州的公关能力。当然,这是在十多年前,那时陆文夫身体还好,也有这个心气,换到现在,他恐怕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去张罗这么一顿饭了。
1986年五六月间,我先在上海参加母校复旦大学的校庆活动,然后又去了苏州,为的是到苏州大学讲点课混顿饭吃,同时也想到陆文夫处把编就的《艺海入潜记》送给他过目。于是,老陆请我在家里小酌。那时他还住在善家巷的旧房里,他吩咐小女儿锦锦准备的饭,我记得主要有一小盘刚出锅的叉烧肉,还有几瓶啤酒。但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顿饭。叉烧肉的水平相当高,一口气吃了三斤多,以至于锦锦笑着说要收我的伙食费,更主要的是边吃边聊各种美食,来了胃口,使我们吃得来了精神。
当然,说到美食,不仅有吃的,还有喝的,那就是酒和茶。陆文夫喝酒与茶,也是行家里手,须臾不可离的,而且茶与酒里,似有着更丰富的文化含量。
陆文夫喝的酒比较杂,白酒、黄酒、啤酒均喝,但以黄酒为主。他喝的是慢酒,总是慢慢地喝,三两知己,边喝边聊,一顿酒要喝上好几个小时。据说“文革”后70年代,高晓声从常州到苏州来,有一次在陆家与文夫一起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结果是陆家的管夫人当头棒喝一声:“再这么喝下去,要喝死人的!”于是老哥儿俩才打住。此事后来我问过管大姐,她说确有此事,还蛮有信心地说:“我就是要管他们,谁让我姓管呢?”老陆在家或在外喝酒,怕的大概就是他夫人管大姐管他,其他大概在所不怕。80年代中期,几次在苏州喝酒,都目睹过他被管的狼狈相。有一次大概是在吴县招待所喝完酒后,其实并未过量,脑子还清醒,陆文夫要求开个房间洗澡再回家,我问他此举为何,他说洗了澡可以把酒味洗去,免得老管再管他。他又说前一天晚上喝了个半醉,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乘酒劲踢了门,被管夫人着实“管教”了一番。于是吸取教训,洗去酒味回去求太平。可见陆兄也是有一怕的。前些年,老陆患肺气肿,身体欠佳,据说烟酒都戒了,但最近又听说他身体好起来,又恢复了饮酒。看来,连喝酒也是几起几落的。
说起喝茶,老陆更是讲究,而我也是茶仙一个,因此更是引为同道。老陆喝茶大致以上等碧螺春及其他上好绿茶为主,不像我喝的那么杂。我之爱上碧螺春,即是他引导培养之故。1984年初冬,由闽返京路过苏州,他陪我游澄师园,游后上了茶楼,要到两杯绿澄澄芳香四溢的碧螺春,一喝果然沁人心脾,解人疲劳。茶楼的服务小姐称他为“锦锦他爸爸”,特别关照,茶好,水也续得勤。锦锦是文夫的二女儿陆锦,当时在园林部门搞旅游,因此公园里的人认得锦锦,并不认识名作家陆文夫,在那里,女儿的名气比他还大。喜欢上碧螺春之后,开始还托老陆买过,后来知道他是转托范小青的父亲老范买的,就干脆托老范或小青买了。
近年来,老陆除了编《苏州杂志》和写小说外,还开了一家以展示吴地饮食文化展示姑苏美食为宗旨的餐馆,把它当成另一种苏州杂志来办。当然他年纪大了,只好由女儿锦锦出任经理,他只当后台老板。这家餐馆使这位名扬海内外的美食家更是有用武之地,但好几年没有机会去苏州,至今还未能品尝陆家餐馆的美味,实在有点遗憾。
陆文夫与女儿
陆文夫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陆绮,学法律的,现供职于中央政法大学;二女儿陆锦,留在身边照顾他和夫人管大姐,近年来当了餐馆经理。50年代,两个女儿还小,他在作品中多次写到她们;50年代的中篇小说《毕业了》是写家庭改革的,也写到两个女儿。对两个女儿,他是寄托很深的感情的。因此,对于广大读者来说,陆文夫是位好作家;对朋友们来说,陆文夫是位好朋友;而对他的两个女儿来说,陆文夫又是位好父亲。
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使我深受感动,记忆犹新。1986年春陆文夫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兴冲冲到北京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却碰上他在政法大学工作的大女儿绮绮因患肺癌住院的急事,真是把他急得团团转。绮绮很快在医院里做了手术,手术做得不错,但术后还有很多放疗措施,除了常规的“放疗”、“化疗”外,我还同他一起找到中医研究院广安门医院肿瘤科的专家段凤武主任,一方面为绮绮开了一服常服的中药,以怯邪扶正,增强体质,保证她能顺利做好“放疗”和“化疗”;另一方面,又为她开出了“犀黄丸”的处方,要求找可靠的地方用天然的麝香和牛黄配制一服“犀黄丸”,以配合治疗。段大夫的父亲是清宫太医,“犀黄丸”乃其家传秘方,他在治疗肺癌方面是很有经验的,如果能找到天然的麝香和牛黄,配制一服真正的“犀黄丸”,绮绮的病治愈还是有希望的。为了给女儿治病,为了配制“犀黄丸”,陆文夫除了开会,全力以赴地到处奔跑。我们通过各种关系到各地寻找天然的麝香和牛黄,不久传来喜讯,云南的绮绮爱人家寄来了天然的麝香,沈阳的作家金河从赤峰找到一个天然的牛黄。金河是通过老作家韶华得知陆文夫为女儿治病急需天然牛黄的,但有一个条件,要陆文夫亲自到沈阳去取。于是陆文夫只好同其夫人管大姐一起奔赴沈阳,在沈阳为文学青年讲了一课,并以一篇中篇小说为抵押拿回了那块天然牛黄。药备齐了,带回苏州在中药老铺“雷允上”托可靠人加工了一服“犀黄丸”。一服“犀黄丸”,一服怯邪扶正的中药,加上坚持得好的“放疗”和“化疗”,终于使绮绮战胜了病魔,恢复了健康。至今已过去十余年了,绮绮仍健康地生活和工作着。同陆文夫一起经历了1986年春夏之交为女儿治疗四处奔跑,甚至卖稿救女儿的过程,更加了解陆文夫的爱女之心,那颗令人感动的“父母心”,平常心。当然,后来金河一再托人催讨陆文夫答应为《鸭绿江》杂志写的中篇小说,我是中间人,承担了催稿的责任。两年后,老陆终于还了这桩文债,这就是原发于《鸭绿江》1988年第2期,后来几家选刊均转载的中篇小说《故事法》。
现在,陆文夫的两个女儿又都有自己的女儿了,老陆的两个外孙女,一个小名叫聪聪,一个小名叫芒芒,均已上了初中,快成大姑娘了。当了爷爷的陆文夫,又常常把爱女之情转移到两个外孙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