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记得在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或者1985年,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在酝酿之中,出版社希望我请一位名家写序,大概我的作品轻,搬一位名家压阵,当可增加许多分量。这要求也正合我意,当然立即想到陆文夫老师,便兴致十足地带着书稿到陆老师门上,规规矩矩称老师,请老师写序。哪知陆老师一口回绝,说,我从来不给人写序,见我尴尬,亦毫不心软,毫不动摇,并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一套,年轻人请名家写序,没有好处。
已经不记得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陆老师家的,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记得陆老师当年是否说过要靠自己的努力之类的话来鼓励过我,也许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陆老师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回过头来想一想,才发现很可能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陆老师在一个关键时刻,用他独特的方法,帮助了我。
许多年来,陆老师用他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想法影响着我们,指点着我们。我想,当陆老师看到我在这里用了“指点”两个字,肯定会马上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否定说,我从来不指点人。是的,陆老师的指点,亦是十分特殊,你从来看不见他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只是看见他端着酒杯,但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得到了他的指点。这是什么呢,这是一种高境界的武功。从前大家常说一句话,悟性就在你的脚下,陆老师指点了你,但他同时必须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悟性,近朱者赤,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我就忍不住骄傲地以为自己也有了些不算低的武功。
我和陆老师到底算不算靠得比较近呢,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看看陆老师的态度呢,就像许多年来,我一直自称是陆老师的学生,但是陆老师则始终声称自己没有学生。两个人像玩文字游戏,绕来绕去,看起来都蛮固执,一个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我是;一个想,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没有学生。就这么过来了许多年,但谁也不能否认我从陆老师身上学到许许多多,文学的和文学以外的东西。所以,关于近不近,更主要的是一种心理距离,另一位女作家吕锦花曾写过《远看陆文夫》,觉得不大敢走近了看,只能远远地看,那亦是一种有距离美的美好感觉。但是我看陆老师的时候,从来不远远地看,因为我深知陆老师的为人,可敬可亲可近。
陆老师为人的丰厚内涵,恐怕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评价、能写好的,但有八个字,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世事练达,刚正不阿。
饱经人间沧桑的陆老师,恐怕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看不透看不明白的,他完全可以冷眼看世界,事不关己。但是陆老师不冷,他的一颗正直的心,永远永远是滚烫的,对于歪门邪道,歪风邪气,他会毫不客气当场指出,甚至严厉批评。据我所知,被陆老师批评后真正生了气的人并不多,因为凡是心理健康、头脑清醒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决不会因为陆老师的批评而心存芥蒂,至于那些本来就心理不正常心胸狭窄的人,陆老师从来不怕得罪他们,为人正直,一身浩然正气。
大概在一年多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安得广厦千万间》,是读陆老师的长篇小说《人之窝》后写的。那一阵,陆老师身体不好,他曾告诉我,他写《人之窝》最后几个章节时,整个人是趴在电脑键盘上的,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一只手敲打键盘。我听了,心情沉闷了好半天,只是想到一句话:什么叫用生命写作?所以我在那篇文章中,不无担心地写到:因为身体缘故,陆老师现在基本上不喝酒了,但是陆老师仍然坐在酒席上,笑眯眯地看大家喝酒,同样能看出许多的乐趣来,那又是另一道特别的风景。于是我曾打算要写一篇《陆文夫看酒》的文章,不知是存心不希望我写《陆文夫看酒》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老师的身体好起来了,很快又能喝酒了。在暂停过一段的喝酒生涯重新开始以后,陆老师的酒,喝出更多的滋味来了,我们大家真是欢欣鼓舞,只差没有奔走相告了,每到席上,大家都忍不住兴高采烈。
近一年多来,我常常有机会和陆老师一起上南京开会。在去的路上,常常要停下来吃一顿中饭,这时候,亦是陆老师喝酒兴致最好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回苏州的路上,陆老师把在南京喝剩的半瓶五粮液随身带着,在路边小店,让我陪着一起喝。因为酒不算太多,倒酒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了,怕我多喝了他的酒,其实我犯胃病,根本就不能喝,所以给我倒的一杯酒,半天也没有动。每次他举一举杯子,我也举一举杯子,但是他的酒越喝越少,我的酒却一直是那么多。我开始还怕他不高兴,怪我不陪他喝,后来发现,他不仅根本没有怪我,反而还暗自高兴呢。当我起身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就发现我杯中的酒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我笑了一下,陆老师也笑了一下。
最近从法国还来了两位客人,陆老师在法国期间,他们接待过陆老师,他们说了一个关于陆老师在法国喝酒的故事。有一回,他们陪陆老师到某大饭店吃饭,厨师听说来了中国美食家特意拿出一瓶好酒来,但事先并不声明这是什么酒,也许想考考中国的美食家,是不是美酒家罢。陆老师喝着喝着,忍不住大声叫好,最后一定要到里边去找这位厨师表示感谢。厨师激动地说,我在这里工作许多年,第一次碰到一位真正懂酒的知音,大喜之下,干脆把酒送给了陆老师。那可是一瓶十分昂贵的酒呀,我说,陆老师,你可赚大了,陆老师不无得意地笑起来,这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赚到的。
陆老师还是个电脑迷,发烧友,谈起电脑来,头头是道,专用名词术语出口就是,什么零件什么行情,熟透,像煞个电脑专家。他醉心于玩自己的电脑,把电脑从286升到386,又从386升到486,486用了不几天,又改成奔腾586了,什么多媒体,什么光盘,反正什么先进他有什么。在电脑上看影碟,听音乐,最近听说在琢磨着是否再往上升,要升到哪里,他好像也对我说过,但我实在听不懂。我虽然用电脑时间也不算短了,但从头到尾是个电脑盲,所以陆老师常常要琢磨琢磨我的电脑,在他的眼里,我的电脑怎么能算电脑,内存这么小,档次这么低,为什么还不升级?他怎么也不明白我居然还在用DOS系统,终于有一回,把我的电脑带回他家去折腾了一番,还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心满意足,大概因为我的电脑太落后,他无法操作,无法展示他的电脑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