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田埂那头远远地喊:“喂,割麦的兄弟,歇一歇,水在这儿。”他直起腰来,不提防一颗汗珠钻进眼角,针扎似的,整个世界顿时天旋地转,模糊成一片暗红。他不敢揉,闭着眼睛,在烈日下晕晕地站了一会儿。那股尖锐的刺激从眼角渐渐化去,他睁开眼,却见女人就站在面前,正笑眯眯地对着他看。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女人洁白的脖颈里、细黑的眉梢间一缕缕地散发出来。他忙低了眼,一颗心在体内慌乱地敲打着。
“喝水呀。”女人舀了一碗浑黄的苦丁茶递到他面前,关切地说道。他接过碗,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见他这副一言不发憨直牛饮的样子,女人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他顿时涨红了脸,心底那种莫名的烦躁又狠狠地涌了上来。不等续水,他将碗往女人手里一塞,紧走两步,弓下腰,左手揽住一把麦子,右手用力一挥镰刀,麦子们纷纷倒地。片刻工夫,他就离女人好几米远了。阳光在天上无声地燃烧,灼热的火焰一路追赶着他不停弯下又直起的身影。他耳里只响动着镰刀划过麦秆的声音:“嚓——嚓嚓,嚓嚓。”这声音如老家山谷七月狂涌直下的山洪般起伏充塞在他胸膛里,驱赶得他几乎窒息。
一垄麦割到尽头,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田埂上却空荡荡的,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瘫倒在地,心里只感觉空落落的,像失落了什么。他定定神,那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昨天上午,当他从那辆脏兮兮的班车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绕开人群,正要往僻静处走去时,站上那个警察却朝着他直直地走来。那一瞬间,他浑身都要瘫痪了。他想拔腿就跑,两腿却像棉花一样。他竭力想稳稳地站住,下身却禁不住筛糠般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救了他:“喂,割麦的,喂,喂!你们别走啊,别走啊……”
他转过头,看见街边一个本地的乡村女子扶着一辆自行车,正焦急地冲着一帮子人喊。他忽然灵机一动,学着从班车上听来的口音吆喝起来:“割麦,割麦,谁家要割麦子喽。”
他身后的车站上又闹又乱,各种声音此起彼落,相互恨不得在嘴边安个高音喇叭去压倒对方。一辆辆班车就在这种场景中陆续抵达,无声地张开嘴巴,从各色衣着的乘客中间吐出一伙伙浑身黝黑的割麦人来。这儿的平坝是和山里紧紧相连的,立夏一过,当快快黄欢快的鸣叫声从山上下来,飘到坝上一个个翠绿的村落深处时,村落间一望无垠的麦浪就缓缓涌出了黄金般的波涛。这时候,山里的男人们就开始成群结队地从山岭的褶缝间拥出来,像一只只蠕动的黑蚂蚁一样,沿弯弯曲曲的公路行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田野间恶狠狠地挥舞镰刀,不惜身子地割麦、流汗、吃酒;夜晚,当他们在半夜里醒来,止不住地想念留守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