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原来我想到一个题目是“小说小青”,“小说”的意思一是她创作了不少出色的小说,二就是简略介绍,从小地方说说。这个题目的妙处在于又像人物介绍,又像作品评说,写到哪儿都可以自圆其说。然后我就开始阅读范小青新近创作的中篇小说《火车》。《火车》说的是傍晚了,两个人上了火车,没一会儿火车启动了,靠站了就停下来,接着再开,直到两个人的家乡,也是终点站,小说也结尾了。一些人物和一些故事的线索,你只要找一个晚上,搭上任何一列南来或者北去的列车,都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样的叙述和结构充满了新意和滋味,这使我一下子想到了现在的题目——纸上的评弹。以这个题目来说范小青的小说,比较贴切。只是这个题目在写作时有点拘泥。如果读起来有一些文不对题,请大家想到,其实这篇文字不是这个题目,其实这篇文字的题目是“小说小青”;如果不觉得什么,就更好。
一
没有认识范小青以前,有一年,苏州市新华书店举办书展,其中有一项内容是苏州作家的作品,我看到书架上陈列了大半书架范小青的作品,就问周围的朋友,范小青是不是一个写作班子?
朋友说,不是的,范小青就是一个作家。
后来我认识了范小青才知道,她在二十年间,写了一千万字的作品。一千多万字,这要我花上十来年抄一抄,也不一定能抄完啊。而范小青非但写得这么多,还写得那么好,这令我肃然起敬。
再后来,有一年过年了,大家在她家里,怀着一分辞旧迎新的心情,尽兴地下下棋,打打牌。到了年初四,又聚到了一起。但范小青说,我不玩了,我要写东西了。我们说,现在过年呀,国家放出假来,你不和我们一起玩,真是辜负了国家的一片好心。范小青说,还是不行,太荒废了,我要坐下来打牌,也是不定心的。我们看着她转身走进书房,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就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千多万字是怎么来的。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习到一个词:“钉子精神”,说是雷锋有两股劲,一股是钻劲,另一股是挤劲,就是挤出时间来钻研。我觉得范小青这样的状态,有点“钉子精神”的意思。
近两三年范小青的写作没有以前生猛了,原因是长期伏案,颈椎出了问题。是头颈骨里不舒服,然后又牵到肩胛里了。好一阵子,每天上午,范小青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望着行人一条条左旋右转机灵活络的头颈,再想想自己,好端端的一条头颈,就这样活活地糟蹋了。范小青想,真的要歇息歇息了,这样等于在预支生命啊。
但没过多久,头颈骨里一松,范小青又投身于创作中去了。
我说,如果说组织上决定了,要你写半天歇两天,你怎么办?
范小青说,我就和组织上商量,不如写两天歇半天吧。
我想哪怕这个作品不能出版,或者出版了稿费分文全无,范小青也不会把笔搁下的,因为写作已成为一种生命的状态,写了也就颈椎不舒服,不写却是骨子里难受。
我曾想与她开个玩笑,把我的“做得动做做,做不动歇歇”斋名送给她,但是我想她肯定是不会接受的,她自己如果有一个斋名,那肯定是“做得动要做,做不动也要做”。
二
范小青的笔下,总是浮着平和的微笑,而这平和的微笑背后,却有着一种“众生之悲”。这样的“众生之悲”,出自于范小青内心深处的平民意识。我理解平民意识这个词的意思是理解和宽容,是对普通人在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闪现的稍纵即逝的人格光芒的体验,而以平民意识来说明范小青的为人为文,是比较贴切的。
范小青的父亲是吴县的离休老干部,范老有两大爱好,夸奖自己的儿女和下围棋。他说我的儿子怎么怎么好,我的女儿怎么怎么好,潜台词有点儿“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味道。范老自己下海办了公司,挣了钱就搞起一个棋室来,让大家纹枰对坐,纸上谈兵,再就是举行围棋比赛。5月1日搞了一次吴县十强赛,却不知吴县兵强马壮,他还没怎么费上气力,就被人家挤出十强以外了。6月1日,范老就组织吴县机关干部(含离退休)围棋赛,结果也在前几回合落败了。到了7月1日,范老再次组织庆祝“七一”吴县处级以上干部围棋赛,却还是没有拿到理想的名次。
范老说,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进入前五名,不过分吧。
范小青说,我要会下棋就好了,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范小青去拿前五名。
范老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不会怪你的,我要自己去争取的。
范小青说,父亲啊,你是弹尽粮绝了,不过连着使出这么多的招来,也不容易了。
范老说,你太小看你父亲了吧。
范老一转身,组织了一次吴县处级以上离退休老干部围棋赛。这一次比赛,我和文联的小薛都被作为嘉宾邀请参加了,我们轮不上处级,也还没有离退休,但吴县会下围棋又是离退休又是处级以上的,实在凑不出更多了。小薛说,我们去不去?我说,去吧,我们是“没钱的捧个人场”,给老干部送送分,作为一次慰问老干部的活动。
结果范老得了第六名。
范小青特地去商场,替范老买回一件羊绒大衣。
范老说,你买衣服给我干什么呀?
范小青说,第六名也是最靠近第五名的名次了,我是鼓励你再接再厉。
范老说,不好弄了,不太好弄了。
范小青说,别急别急,我这儿还有一招,不如再搞一次吴县处级以上离退休糖尿病老干部围棋赛。
范小青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讽刺挖苦的味道,却是包含着对范老的欣赏和理会,她不是留意范老得了什么名次,而是在乎范老这样的状态,在她内心深处,感觉着范老的光辉并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幸福快乐。
三
苏州人的一句口头禅是“说书”。说书的意思就是评弹;说大书呢,是评话。这门艺术“说学逗唱”一应俱全,一个或两三个演员,反串不同的角色,精巧细致地去表现和反映生活。小姐下一层楼梯,要说上一回书,几十层楼梯便有了几十回书了。那是用“放大镜”和“显微镜”在对着生活呢。可它又区别于几十集的港台连续剧,连续剧的悬念有时显得生硬而公式化了。说书则非常地自然而然,顺流而下,听着是享受,完了也不很牵挂,悠然自得,非常惬意。我在阅读范小青的中、短篇小说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感觉来,范小青的作品和评弹真是默契。
就是中、短篇小说,一页一页地翻读,那不疾不迟的叙述,那不慌不忙的节奏是这样的平和而悠远,配上琵琶和弦子,真是可以唱的。这样的文字,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自说自话,而是对人物的体会和设身处地的考虑,对读者的理解和心平气和的交流。
如果把她小说中的故事抽出来,全是一些小事琐事,远不及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但是经过她的加工和处理,使人读来津津有味,读完了意犹未尽,这便是小说和小说家的本领和功夫,而范小青的这一种功夫是在轻描淡写的不经意之中,这就显出其高明来了。
这样的作品,体现了作者顺其自然、轻松流畅的写作心态,而这恰好就是成为好作家或写出好作品的关键。
范小青说,也许是受母亲和外婆的影响,我所感悟的东西,我所希望于生活的,不会是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也不会是响鼓重锤、放声呐喊。我希望的是,人能够安详一些,内心能够平稳一些,少一些邪念,多一点善意;少一些怒吼,多一点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