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范小青,初见之下,绝对的一个苏州女子,纤细玲珑,眉清目秀,衣着发型都带古典婉约,鞋子永远穿中跟以上,手袋里总藏着话梅糖果,讲话腔调脱不了糯糯的苏州味。北方人要见识何谓江南闺秀,范小青的外形是也。
内里呢?内里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读大学的时候她对一个体育系的篮球健将一见钟情,而后热火朝天地相爱,而后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人为妻,可见她的性格中其实有一种粗犷、豪放和痛快淋漓之大潇洒。
可惜白嫁了一个学体育的丈夫,自己连自行车都骑不上路,因而这么多年总看见她在我面前蹽开两条纤腿来来往往,行走匆忙,健步如飞。她有本事不歇气地走上两三个小时的路不喊一声累。有一年我们去张家界,几个人聊发少年狂,兴冲冲去翻一座最高的山头。开始大家还能够瞻前顾后走在一起,渐渐地她不耐烦了,两条腿收不住劲儿,独自一个人闷头往前,从山脚到山顶,翻过山顶再下到另一边的山脚,前后她花了不到三个小时。等我们气喘吁吁狼狈而归,她老人家早已经洗漱停当,嘴巴里悠悠地含一颗话梅,等着我们共进晚餐了。须知那天我们穿的都是旅游鞋,独她一个人脚上蹬着中跟皮鞋。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外出旅游,她不喜欢慢悠悠地游山逛水,憋足一口气唰唰唰走到目的地,行了,完成了任务,笑眯眯坐下来,等我们一个个鱼贯而至,像检验官。
想想二十岁的时候她曾经是插队知青中“铁姑娘队”的队长,并因此而光荣入党,对她如今的利落劲儿也就释然。人家毕竟是有底子的。
除了走路,喝酒也是她生活中的强项。坦白地说,在酒桌上,只要能够进入状态,我也不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沾酒就兴奋,双眼放光,妙语连珠,进攻性特强。我能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后发制人。当然也是我的酒量有限,不敢提前支付。如此,我们两个,一个冲锋,一个殿后,配合得好,总是以胜利告终。有一次在庐山,我们曾联手喝倒了一个出版局长,那人醉得半夜里从床上滚到地上。至于她自己的醉态,我当然不止一次见识,每每说起,总能让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一次我和小青、程玮三人同住一屋,她酒醉后脚步踉跄着进浴室冲澡,残存的一点清醒让她进去后尚不忘嗒的一声锁紧了门。我和程玮擂门不开,只得侧耳贴门留神里面的动静。只听水声响起时伴随着丁零咚隆的撞击声,吓得我们趴在地上从门下透气孔往里张望,生怕她醉倒出事。当然狭窄的气孔中只看到两条倒来倒去的光腿。片刻之后她衣装整齐笑嘻嘻出来,胳膊上是撞出来的一大块瘀青。想起来我很后怕,万一磕的是脑袋,磕出一个半傻或植物人,中国文坛上不是少了一道亮丽风景吗?
还有一次我们俩出门在外,她也是大醉,飘飘忽忽走到宾馆前厅,见一磁卡电话,她站住,告诉我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开包,取磁卡,插入,输进电话号码,一丝不乱。电话接通了,一二三四,老子儿子,几桩事情吩咐得清清楚楚,而后回房间睡觉,一宿无话。第二天醒来,她忽然想到似的,哎呀一声,说她昨晚怎么忘了给家里打电话!我说你不是打过了吗?你在电话里还交代了哪些哪些事情。她茫然地望着我,一副梦游归来的迷糊状,打电话的细节竟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记忆。
还有更多的趣事,我不知道她介意不介意公之于众,所以不说了,免得她怪我多嘴。总之喝醉酒的范小青绝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娇憨,她的豪爽,她的促狭和聪明,还有一点点女人的心眼,醺醺然地逐一展露,显得圆润而透明。我喜欢看她喝酒的样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范小青的写作呈火山喷发之势,全国大大小小的刊物上,她的中篇短篇遍地开花,翻开每月的“报刊小说选目”,“范小青”三个字重复出现是常事。她自己也承认她的手快,一般说来,写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星期,长篇不过月。有一年她带着手提电脑参加省里的政协会,开会稍带着写作,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三篇随笔已经储存在电脑硬盘上了,弄得我咬牙切齿忌妒她:全中国的稿费,她一个人要赚十分之一!有人说她的写作像水龙头,一拧就哗哗地出来了。其实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哗哗出水真的是不容易的事,先不说脑力吧,光体力就是一桩了不起的付出,不到一定的积累,没有非凡的毅力,不具备足够的天赋,你试着拧拧水龙头看,拧出几滴锈水就不错了。
我最早注意她的小说,大概在1980年,她好像写的是一个瞎子的事,叫什么题目已经记不清了。此后又读她的《杨湾故事》《还俗》《文火煨肥羊》,等等,都写得很有味道。当然我是个缺乏理性思维的人,谈自己的作品都感觉要命,更无从总结别人的华章,但有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范小青的小说无论发表在世界何处,以什么样的化名出现,我肯定能够在读完十句话之后辨认出来。对一个作家来说,将自己的作品写得与所有同行都大不相同,这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最起码她已经占有了某一个类型或者某一种风格,是独特品种,这应该是她的骄傲。
曾听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常在她端坐写作时冷不防从后面爬上她的背,一手搂她的脖子,一手揪她的头发,把妈妈当玩具。她呢,肩耸着,怕儿子掉下地;头仰着,方便儿子揪头发,一边双手不离键盘,双眼不离屏幕,啪啪地照打字不误。我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惊讶她写作的状态如此质朴轻松,那种抽烟喝茶踱方步的辛苦,根本与她搭不上边。惊讶之后再细想,又略微地有一种感慨和苦涩,一个背上趴着孩子还能写作的母亲,实在是有太强的意志和对写作这活儿太多的热爱吧?用一句同样质朴轻松的话说:不容易。
1997年范小青写出了洋洋七十万字的长篇《百日阳光》。此后她的井喷状态告一段落,作品明显地少了很多,似乎进入一段休眠和整合期。她自己也说她写得很累,写伤了,需要休息。其间她又弄了不少电视剧本,有现实的也有历史的,兼及武打和搞笑类,挺好玩。换换脑子吧。我相信她过段时间还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令她的小说铺天盖地,挣全中国十分之一的稿费,让我们恨得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