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万钧
在苏州,朋友们常跟我开玩笑,说范小天、范小青是我的“金童玉女”,我听了自然高兴,人前人后茶室里酒桌上报刊上电视上,也少不了常常自吹。吹捧儿女,我开心,他们不开心,说:“我父亲就是欢喜吹!”还常常当众开涮。这一次,何镇邦先生来电,要我写写范小青,电话是小青接了告诉我的,我在心里暗笑说,我要吹你变成了你要我吹,这下不好反对了吧。
一
怎么写呢?知女莫如父,她的为人为文,用一个“柔”字可以概括得了。
小的时候,很柔顺:听话,肯学习,成绩好,是个大家喜欢的乖女孩。但她怕见生人,舅舅叔叔来了,她可以偷着瞧,别人一瞧她,她就哭。有一次和哥哥争夺躺椅上的一个垫脚,自然哥哥得手。她伤心地哭个不停,竟然哭晕过去。醒了,还要哭。前不久,她的儿子中考考得不太好,她又哭了,哭得那么豪放,那哭声穿过楼层进入我的房间。我忍不住笑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儿还没长大呐!
与哭相比,自然笑多,笑的时候也温柔,但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听哥哥神侃,侃到那份上,她就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她敬服哥哥,哥哥说话像是梦,但又常常梦幻成真。二是酒喝多了,特爱笑,笑得儿子心惊胆战。
这点插曲,是她出格的地方。人们都说,温良恭俭让,才是真正的她。她既无骄气,不仅因为她没有资本,有了资本也不会骄傲;也无娇气,特能吃苦,小时随父母下乡,中学毕业后又去插队,火红年代入的党,当了铁姑娘队队长,挑土方累坏了腰,得了个腰肌劳损,至今还时时作痛。迷上写作,成了机器人,二十多年,一千多万字。写作也是劳动,如果评选写作劳模,她的得票会是领先的。她很实在,做人做文,从不矫揉造作。不少省市刊物给她评过不少奖,但并无什么轰动效应。几十年来平平淡淡,像她自己说的,她是“不会让人冷不防的”。
就是这么一个范小青,崇拜她的人不多,喜欢她的人不少。在苏州,陆文夫对小青关心备至;在南京,高晓声生前撰文称她为精灵。《人民文学》的崔道怡、《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张斤夫等不仅多次编发她的作品,还写了不少评论。去年夏天,我去青岛参加全国名人教授杯围棋赛,冯德英先生请我们苏州棋手吃饭,我们讲他的“三花”,他讲小青,说她“真是不错的”。
大家喜欢她,她也喜欢大家。申奥成功,她写了篇文章,《喜欢着大家的喜欢》。她不喜欢体育,但在家里有老中小三代喜欢体育的男子汉。她写我如何大着喉咙欢呼喝彩,写她丈夫打开窗子听鞭炮看焰火,写她儿子抓住机遇来要我意思意思,我塞给他两张大票,她挖苦快乐着的儿子:“好像是他参与申奥作了伟大贡献似的。”我也不客气地挖苦她,什么快乐着大家的快乐,父亲的钱进了儿子的口袋,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在哪里?每年几十万字是很不容易的,有人说她勤奋,有人说她敬业、执着……而她说的是快乐。观察体验有所悟了快乐,构思成熟了快乐,嘀嘀嗒嗒敲键盘的时候快乐,完了稿寄交编辑部、出版社的时候快乐,发表了受到好评得了什么奖的时候快乐……这些全是我说的,她不会这么说,也从来没有看到她拿到样书稿酬或者获奖证书的时候露出什么快乐的笑容。
她是在快乐地写作着,写作才是她最大的快乐。
二
文如其人。她的作品和她的为人一样,平平淡淡、柔和从容。《裤裆巷风流记》《百日阳光》等十一部长篇,三部文集,五个中短篇小说集,六个散文随笔集,都是平平淡淡从容不迫走进读者视野的。读她的小说,是一种从从容容的享受。我和她的母亲读得最多,享受也最多。在我们这个小说之家里,第一个写小说的是她的母亲,而小青在《上海文学》发表第一个短篇《夜归》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病危住院,我在床边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那闷塞沉重的病房里,犹如清风徐来,她的可怜的母亲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明亮起来了,不知是手术的功能还是精神的力量,竟又奇迹般地多活了几年。那几年里她如饥似渴地读女儿的小说,直至女儿生下儿子,由她起了个徐来的名字后的十七天,才安静从容地离开了人世,这也成了小青永恒的记忆。
犹如清风徐来,好多人读她的作品都有这样的感觉。但究竟如何评价呢?有人说她的小说已进入“苏味小说”的新境界。何谓“苏味小说”?新与旧又有何区别?一位评论家称她的“新苏味小说”像一幅市井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既合乎当代文坛平民文学的主题,又别有全方位描绘苏州文化的洞天,因而在“苏味小说”的发展史上已独树一帜。
“一帜”还称不上,但苏味或者说苏州特色,确实是很浓很浓的。她三岁到了苏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饱餐了湖光山色园林美景,裤裆巷、采莲洪、锦帆桥、真娘亭、钓鱼湾、杨湾小镇……成为她的书名或在书中出现的时候,读者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苏州。她给苏州园林画册作序说,看了小小的网狮园,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玩过小小的狮子林,才能真正理解“人知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山林中”。苏州园林甲天下,是因为讲究的是模仿自然再现自然的意境,“虽有人作,宛如天开”。说苏州是一座园林城市,或说苏州是一座城市园林,都是恰如其分的。她的作品里描述的幽深的小巷、典雅的园林、精美的工艺……无不展示出苏州的精美特色。旅游、园林部门的朋友,戏言要给她发广告费、导游奖。
读她的小说,如听苏州的评弹,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叙述语与人物语用苏州方言,对小说语境、语调、语气、语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地表达出苏州文化的韵味。《清唱》里书场的热闹场景:“……说到妙处,获一个满堂彩,大家喊一个‘连’字很光彩;说得糟糕,台下叫‘倒面汤’,‘绞手巾’……”《裤裆巷风流记》里写吴李氏的富有:“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摆,上午皮包水(吃茶),下午水包皮(洗澡),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而叙事语言,也都带有评弹色彩,脆生生,糯答答,甜滋滋。
她作品里的人物基本上是以市民阶层为主。淡泊、随和、忍让、温吞水、小家子气,又糯又韧……尽显苏州人的特色。多人赞誉的《瑞云》里的那个瑞云,从小被抛弃,长大了又缺少爱,可她既没有万念俱灰的痛苦,又没想去挣扎着出人头地,她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一座大宅里,悄悄和石头说话,脸上有永久的和平,只要她“平平静静地一笑”,连最古怪的王老先生也会“变得和瑞云一样安静了”;《光圈》里的吴影兰十几年被囿禁于艰难的家庭和社会圈子里,默默无语我行我素,对不公正的生活现实仅仅报一声喟叹而已;至于那些老辈人如《人和蛇》里的陆顺官,《伏针》里的陈继光,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职业习惯里,从来不曾感到现实对他们的精神困扰。有评论家说她的创作没有稳定的价值指向,情感零度介入,不作理性判断,静静地观照,淡淡地同情,深深地理解,这种审美风格与苏州的文化品格达到了天然和谐,可以称之为“温柔思维”。
“温柔思维”也幽默,幽默起来也温柔。她近期发表的《失踪》《接待》《错误路线》三个短篇,一直沉浸在柔柔的微笑中。两个男人的妻子失踪了,报案时连妻子穿的什么衣服都记不清楚,出去走走白相相的两个女人走了回来,但在丈夫心目中已经“失踪”了的妻子,迟早还是会失踪的。一个文人下乡调查文史,受到真诚热情的接待,使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接待者的极其真诚极其热情和被接待者的无法拒绝无所适从,使我一直忍笑不止,好像就是把曾经当过办公室主任的我接待别人和被人接待的种种尴尬写了出来。《错误路线》写一位出租车司机出车时走错了线路,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外来工撞上了,他的车头坏了,外来工的腿受了伤,半跪在地上求他饶恕,赶来的交警责令他把伤者送到医院,护士对他讽刺挖苦,他垫付了医药费,又把外来工送回了工棚,在不自觉的过程中做了许多好事,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回家告诉老婆,老婆说他在说书,说他是绝不会这么做好人的,还抓住他走错线路这个把柄,说他是和女同学约会去的,编了故事骗警察、骗老婆……我坐出租车的时候,向多位司机讲述这个故事,他们都爱听,听了都开心,而我当然比他们更开心。
在这三个短篇中,她没有注入一点自己的感觉和主观评述,而是在轻松柔和的幽默氛围中,一任事件像剥笋似的一层层真实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情感婚姻的危机四伏,形形色色的社会现状,想当然的思维方式,是紧贴客观现实展示出客观事物本色样态的。
最近获得江苏省第一届紫金山文学奖的长篇新作《百日阳光》,被一些评论家赞扬为“真正完成现实主义超越的力作”。有人说她在写作中第一次注入了自己的灵魂,精心编撰了一个“思想者”,改变了以往长篇底气不足的弱点,显示了前所未有的恢宏力量。何镇邦先生亦很推荐这个作品,说她通过挑花镇乡镇企业由盛而衰,又于困境中走出一条新路的全方位的展示,透过镇党委书记项达民、平泽县纪委副书记尤敬华、平江市市委书记闻舒、省纪委的杜老,以及记者、作家、评弹演员各种人物形象的勾勒,画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乡镇社会的一幅全景式的图画,以有限的自然空间写出无限的艺术空间,是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作品。众多评论家认为她“中年变法”变得好,但也有人不太赞同。说范小青应该坚持发扬自己的风格,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三
范小青走什么路、向何处去,风格、样式、手法都不是重要的,大家子小家子也各有长短,作为她的父亲,总觉得她的问题在于思想上还有诸多束缚。
我给她推荐一个VCD,美国电影《嬉皮年代》,讲一位美国军官送小儿子去越南参战,把参与反战的大儿子赶出家门,他一直以美国军人响应国家号召为荣耀,但是后来渐渐地觉得不大对劲了,英雄儿子从越南归来的时候,精神支柱彻底崩溃,跟着哥哥参加了反战行列,使他原有的观念得到彻底转变。我们中国可以反思的也很多,没作定论的不说,“文化大革命”早已作了定论,但是还没有哪位伟大作家写出“伟大革命”的伟大作品。范小青想写敢写吗?恐怕不会。
爱情和情欲也是个永恒的主题,但她不会写琼瑶那样的爱情故事,更不敢像一些现代小女孩那样写性欲,有关爱情入木三分的描述,她也从来没有触及。
我一离休就下海,办了个公司,她和哥哥都反对,说要钱他们给,她最怕听人说“范小青的父亲在做生意”,“士不经商”的观念相当牢固。现在她的哥哥也下海了,当了制片人,电视连续剧一部接一部,小青也写过几个电视剧,女儿写本子,儿子拍片子,父亲卖带子,朋友们笑称“优化组合”。我说,写本子、拍片子是高尚的,卖带子就不高尚了吗?
我已过古稀,她还未到天命之年,但她承认“思想不如父亲开放”。作为她的父亲,绝不是在诱惑她离经叛道,去写这个那个。她既要发扬传统美德,也要从一些过时的传统观念中解脱出来。思想开放,视野广阔,才能写出撼人心灵的作品。《百日阳光》之所以写得酣畅淋漓,正是她进入了“思想状态”。“思想”能量激发出来的激情,可以化成燃烧的作品。
苏州的古城改造非常成功,世人瞩目。我说,这其间之种种矛盾和斗争,领导之间的,文人之间的,坚持保护和倡导革新的,设计建筑工程承包之间的,平民百姓既期盼而又怀旧的……可以写一部力作,就叫《古城决战》。她笑笑,什么也没说,但是一年不到,以苏州城市建设为主题、书名《城市片段》的一部新的长篇,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了。《古城决战》和《城市片段》的风格肯定是不同的,是小家子叨家常,还是大气度谈改革也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能不能以新的思维,写出新的苏州和苏州人,给人们带来鲜活的感觉。我和她的先生曾经是她的文抄公,电脑剥夺了我们先睹她作品的权利,所以现在也只好耐心等待,拭目以待。
感谢何镇邦先生给了我吹捧女儿的机会,但是吹捧她的、期望她的,她不一定会接受,读者朋友也可能会反感讪笑,但我说的是真心话,说出了真心话就开心,一个开心的老人,生命之火才会久久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