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学有关

书名:当代文坛点将录.2 作者: 何镇邦 李广鼐 谭好哲 李春风 字数:131993 更新时间:2019-11-20

  范小青

  金钥匙

  《金钥匙》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一个小戏。

  1976年的9月份,苏州地区文化局举办了一个戏剧创作班,我参加了。

  如今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我是怎么会参加这个会议的,谁推荐的,谁决定的,已经记忆模糊了。我当时已经写了什么东西?好像没有。那时候我正在插队,后来被县知青办借调去帮助工作,我想可能和这个有关,因为帮助工作的内容之一就是写材料,写材料就是写文章,可能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能写文章的人也是能够写戏的,于是,我就去了。

  总之这是一次机会,那时候我还喜欢写日记,因为参加这次创作会议,心情很激动,在日记里写了:“拿起笔来是第一次,搞戏是第一次,参加会议也是第一次。”

  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于1980年,但是1976年9月参加苏州地区的创作会议,这是我的第一步。

  但是那一次的创作班上,我没有能够写出什么来,后来为了鼓励我,仍然继续请我参加小戏创作班。1977年3月份,我参加县里举办的小戏学习班;1977年7月份,又参加地区文化局的小戏学习班。在这次学习班期间,我写出了《金钥匙》,从1976年9月到1977年7月,差不多经过一年,我的进步不知道算快还是算慢。

  《金钥匙》是写路线斗争的。我其实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什么叫路线斗争,记得在为一个反面人物写身份的时候,怕有人对号入座,父亲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这个犯路线错误的人,可以是县财办主任。那时候县里没有财办,文教局一位局长看了,笑了笑,说:“财办主任?你怎么想到个财办主任的?”

  这是1977年,打倒“四人帮”已经快一年,“路线斗争”仍然是多么地“深入人心”,我在日记中写道:“要知道,搞小戏创作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文艺战线过去受‘四人帮’的干扰很大,许多问题都给搞乱了,当前要整顿自己的思想,澄清文艺战线上的一些主要问题,深揭猛批‘四人帮’在文艺上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努力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思想,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而努力创作……”人人都知道要批判“四人帮”,但是《金钥匙》的主题思想几乎仍然是“四人帮”的。

  1978年1月27日,县小戏创作调演中,也演出了我的《金钥匙》,一台戏共五个节目,其中有《金钥匙》,当天的日记中我写道:“今天晚上看了一台戏,真把我看醒了,一台戏五个节目,连我的《金钥匙》也在内。看下来一比,我的脸不由红了,我看到了自己本子的差距,这也是对我的骄傲自满思想的一次有力的批判,我觉得别人已经跑得很远了,我原地踏步,却以为自己一直在别人前面呢!太可怕了。”

  我还为这次小戏调演写了一首诗:

  时遇山水复

  忽闻万木春

  百花香四季

  形象漫江城

  现在回头看,才知道这把金钥匙其实不是真金的,至多也只是镀金。时间长了,镀金剥脱了,就是锈钥匙了,但是当时我却是以写作这把锈钥匙为出发点,开始寻找一把真正的金钥匙的。

  有些寻找,是要穷一生之追求的。

  从1976年或者再晚一些时候开始,我已经决心“拿起笔作刀枪”了。有诗为证:

  父辈打天下

  亲朋建厦忙

  何以描四化

  我荐我文章

  有一首诗是为参加创作会议写的:

  五绝

  参加地区创作会议

  一信为旌帜

  同屋论春意

  孰知井蛙渺

  拓眼认良师

  有一阵,我写下许多自以为是古体诗的诗,并沉迷于其中,在每一首诗中都加入一些极为冷僻的古字,许多年以后,如果不凭借古汉语字典,我恐怕是很难解释清楚了。

  我将在农村的劳动都写成古体诗:

  排水

  冬霏麦粟遭湿累

  溘现锹声遍畯圩

  喝令涝魃退三丈

  欣看降水尽活禹

  积肥

  挥镰破雾迎昕辰

  洒汗掷水罱河泥

  我令腴田献厚礼

  胥于秋后见高低

  在1978年1月2日我写道:我宣誓:不管在什么样的岗位上,我都要把我的毕生精力献给祖国的文学艺术事业。

  我知道,今天,我还不能称自己是文艺战线上的一兵,即使是最新的一兵。因为我的一切,不论是政治思想,还是文学艺术方面,都不合格,但是,我有韧性,要锲而不舍,刻苦钻研。

  毛主席说:“入门既不难,深造也是办得到的。”这对我的鼓舞是多么大啊。

  我的文学创作的生活,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母亲与文学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发表于1985年年底,那时候,离我母亲去世只有几个月,生命即将离她而去。我告诉母亲我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母亲笑了。但是,这时候,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去读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了。

  于是,留在我母亲的已经带走了的印象中,只有我的短篇小说。

  1980年,我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夜归》。我母亲正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父亲从我母亲的病床边一直冲到很远的邮局,购买了十几本当期的《上海文学》,不停片刻急急赶回我母亲的病房,我记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学》是淡绿色的封面。

  我父亲拿着《上海文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并且向别人介绍了又介绍,他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我母亲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满心欢喜笑眯眯地听我父亲朗读我的处女作。母亲将淡绿色封面的《上海文学》搁在她的床头,那一段时间,我每次去看望母亲,都能看到那个淡绿色的封面。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里,我母亲的生命里也曾经出现了一些奇迹。久病不愈的她,有一阵身体突然好起来,于是母亲将堆积了许多年的家务一一做起来,当母亲感到疲劳的时候,她在一张旧的躺椅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母亲的灵感突然而至,母亲从躺椅上起来,找出纸和笔,她写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亲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写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坐船到外婆家去,她的母亲抱着弟弟睡在船的那一头,她睡在船的这一头,听着河里的流水声,听着岸上的狗叫,母亲说:“我既害怕又兴奋。”

  不久以后,母亲再次病倒,她再也没有能够起来,做家务,写作。

  母亲终于没有能写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说。

  但是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我,母亲的灵魂是文学的灵魂。

  我总是觉得,我的小说,是母亲赠给我的生命礼物。

  我母亲生前只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很清母亲对我的短篇小说有过怎样的评价,我只是记得在那些岁月里,母亲与病魔进行着生死搏斗,但是最终母亲输了,我们都输了。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让母亲读到我的更好一点的小说。

  遗憾是永远的,难以避免。母亲的去世,就是无情的上苍给我的一个永远的遗憾。

  我无法代替母亲去实现她也许曾经有过的作家梦,但是我做母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没有母亲的文学梦,就不会有我的文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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