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说点阿成的闲话吧。
最初见到阿成,是十几年前在哈尔滨的创作之家。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许多文学爱好者聚集在那里,参加一个文学研讨班。大多的与会者都有很浓的谈兴,人们谈“寻根文学”,谈“新潮小说”,谈时事,谈风俗,谈人情等等。凡是有关文学的话题,似乎总也谈不够。我不善言谈和表达,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有一天,研讨班举行一个活动,阿成来了。阿成那时高高瘦瘦的(不似现在被稿费和岁月给滋润成一个发了福的人),戴一副显得很有风度和学问的眼镜,抿着嘴角,坐在一堆人中吸着烟,听别人高谈阔论。那时的阿成是《小说林》的编辑,同时也写小说。我记得在那次会议上阿成很少说话,显得谦卑、含蓄。这除了他的城府之外,还说明他很有内涵。当时心下就想,这个不爱谈文学的人对文学一定有着独到的理解,我对这种不夸夸其谈的人总是心存一份敬意。
之后的一些年,偶尔也在一些文学活动上见到阿成。这时阿成的小说已经很有影响了,但是他谈文学的兴致却仍然不浓。倒是在私底下听他说一些与文学无关的话题,他是兴味盎然,妙语连珠的,常常因为他幽默的话,而引得人捧腹大笑。我觉得他即兴的一些言谈,与他的短篇小说一样,是那样的精致、独到和耐人寻味。
虽然与阿成同居一座城市,但是我们之间很少交往。偶尔因了什么事情打电话聊聊天,彼此也能推心置腹地交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愉快。从阿成的一些朋友对他的描述中,我知道阿成无论在事业、家庭还是其他问题上,都是处理得那么好,这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世故和修养来。世故在我这里绝不是个贬义词,而是对一个有能力的男人的褒义词。阿成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男人。社会的现实生活需要这种能力,我们没有理由对此嗤之以鼻。
阿成之所以成为阿成,是因了他写的那些小说。这些小说就像旧时的哈尔滨一样,提起来总是给人一种丰沛、充盈、饱满的感觉。阿成的小说通常不是很长,语言也不是那种拗口的长句子,它们简洁、明快,富有中国传统小说的魅力。读他写吃的小说,常常会勾起人的食欲。他笔下的那些小酒馆,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气息和浓浓的人情味,令人过目不忘。他的小说,不事张扬,轻松随意,似乎生活中发生的所有小事都可入笔。他塑造的那些小人物,让人觉得温情而又辛酸,人生的况味尽在其中了。就是写赵一曼这种英雄人物,他用的也是写小人物的笔法,给读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这种才华。
阿成是个很好的丈夫。他对我说,有时候有人邀请他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游玩,他就对人家说,让我把我的老婆子也带去吧。其他男作家大约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阿成戏称的“老婆子”,我只见过一面,她并不老,甚至比阿成要显得年轻,她也戴一副眼镜,很沉静的样子。据好吃之徒阿成讲,他老婆把一日三餐调理得非常好,难怪阿成的气色越来越像一个地主的气色,看来是没少盘剥美味。
阿成除了是一个好丈夫外,还是一个好父亲。有一年春天我与他同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奖的颁奖活动,下了飞机后吃过午饭,我就逛街去了。在一家商场看上了一套裙装,就买了一套,回来后就穿上了。阿成见了,说这套裙子很漂亮,你在哪里买的?他女儿的身材与我相像,他想给她买一套。我告诉了他商场的位置,他马上买回了一套。与阿成有限的几次外出开会,都见他为女儿物色小礼物,用的东西比如皮包,吃的东西比如烤鸭,足见阿成的细心和对女儿的爱。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大约与阿成又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他的作品常见,而人却不常见,这说明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是很多,这篇印象记,也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好在对阿成的“闲话”都写在了明处,若有不当之处,希望阿成兄海涵。
记得上次与阿成联系是在夏天。他刚从加拿大访问归来,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梁丽芳教授托他从加拿大给我带回一件礼物。他在电话里笑着说:“这礼物用盒子包着,我没看。什么时候给你呢?”那时哈尔滨正是酷暑难当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回老家避暑,等回来再说吧。结果回去后瞎忙,竟把这事给忘记了。如今已是深冬时节了,我在白雪皑皑的老家,写有关阿成的这篇文章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件礼物,不由对梁丽芳女士心存了某种愧意。我想起那次电话中阿成告诉我,说是在加拿大时,他们有一天去参加一个宴会,同行的何镇邦老师非让他穿上西装不可。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只有三个人穿了西装。一个是他,一个是何镇邦先生。他让我猜另一个人是谁,我说我想象不出。最后阿成哈哈大笑着对我说:“是餐馆的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