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
阿成被围在齐齐哈尔钢厂招待所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记得好像是1986年年底的事儿。
大冷的天儿,一位文友冻得嘶嘶哈哈地来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小说林》的阿成来钢厂文联组稿,你咋没去呢?”
“我不知道哇!”我又问他,“阿成住哪儿?”
那位文友说:“他来钢厂组稿你说能住哪儿?”
我肯定是要去的,因为当时我在富拉尔基区文化馆工作,负责全区的文学创作,《小说林》来人组稿,我怎么可以不去呢?尽管他是冲着齐齐哈尔钢厂文联来的。
我买了一塑料兜儿橘子,顶着坚硬的西北风来到了钢厂招待所。因早上喝的是稀粥,天又冷,有些尿急,一头先扎进厕所里,一阵畅快淋漓之后,我突然发现,一个膀大腰阔、眼镜儿搭在鼻尖上马上就要掉下来的人,手指间还夹着一支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半坐半靠在厕所里的暖气上睡着了。我拎着裤子走过去,捅了他一下,他一惊,醒了,问我:“我睡着了吗?”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睡觉?”他苦笑了一下,说:“太乏了。”
没想到,他就是阿成。
阿成的房间里乌烟瘴气,各个角落里都坐着人,基本上都是我熟悉的本区文学爱好者。我放下橘子,定了定神儿,才看清,阿成的床头上堆着一大堆稿子。那堆稿子有些是我看过的,几乎惨不忍睹,文化馆的小报都不能用,可阿成还是认真地看,认真地鼓励。后来阿成跟我说:“你们区的作者太执着了,天还没亮就来了,下半夜了也不走,非要我当场看稿子,还得说出意见来。”我说:“你不会应付一下,说把稿子带回去看?”他说:“业余作者写点东西不容易,遭点罪就遭点罪吧,怎么也不能伤了作者的心哪!”听了阿成的话,我有点儿感动。
阿成,是一条典型的血性东北大汉,一米八多的个子,魁梧的身材,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走路,坐卧,均有些气势。他戴一副眼镜,说话的声音很磁性,还不失幽默,是一位男人见了觉得可靠,女人见了觉得是可以依赖的那种人。
阿成就这么任劳任怨地被围在钢厂招待所里三天,熬得眼圈乌黑,脸色灰黄。
我把阿成从围困中解救出来之后,转移到嫩江宾馆,才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在与我的接触中,阿成得知我过去很喜欢打架,顿时有种相见恨晚的劲头儿,在他的房间里,当场就与我切磋起来。
从相互交手过招儿,到打架的经验理论探讨,从亲身经历过的战斗,到战术总结,折腾够了,就喝酒,喝高了,以后就哥们儿了。
我一直记得那次喝酒时我与阿成的谈话。我对阿成说:“我这个人交朋友有个标准,如果这人能喝酒,又从来没喝醉过,这人就不能交了。”阿成说:“交朋友还有一个标准,你看这人,无论跟谁处事,从来就没吃过亏,这人也不能交了。”我们俩相互对视了一会儿,都笑,笑过了,碰一下杯,干掉了杯里的酒。阿成又说:“做人,交朋友,就得真诚点,善良点,别太奸了。想作文,就得先把人做好,你说对不对?”看着阿成真诚的眼睛,我的心里有了一种信任,从此交往不断。在频繁不断的交往中,我也不断地品味着阿成。的确,阿成的所作所为与他的表白是惊人的一致。为此,我给读者介绍几个我们在一起玩儿时的生活片段……
我是个最喜欢野外生活的人,常常邀请几位要好的朋友,到鲜有人至的山沟里或荒原上去野营。那年,我又要组织一次去托力河狩猎的活动(那时的东北还没禁猎)。阿成既然是哥们儿,当然要邀请他参加,阿成听说要打猎,兴奋得在电话里问,那儿能打到野鸭子吗?我说,别说野鸭子了,那儿就差老虎和熊了。
人聚齐了,我找了一条气船,沿嫩江而下。本来是晴朗朗的天(据气象部门预报,该是第二天有雨),没想到我们刚来到了被嫩江切割成岛子的托力河,便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了。荒原上的柳条林、三棱草、小叶樟被狂风杀得弯下腰去。我们每个人都用嫩绿的柳条编个帽子戴在头上做伪装,端着枪,潜伏在水泡子边上,一人来高的蒿草里,等待野鸭子出现。风越刮越大,野鸭子很少起飞,我们潜伏了半日,也没在我们的射程之内飞过半只值得射杀的野物来。无奈之下,我们撤出了“阵地”,沮丧地从河汊子边上往回走。这时,有一对江鸥很低地飞过来,我举枪便射,一只江鸥应声落地,大家一片欢腾,跑过去围观猎物,只有阿成没像我们那样兴奋,他只激动了几秒钟,然后就一脸的惊讶,一脸的痛苦,指着天上盘旋、哀鸣着不肯离去的另一只江鸥说:“太残酷了,太不像话了,这也是生命啊!”
从此,阿成不再打猎。
也是那次,为了追求野性,吃到野味,让大家玩得好,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来一条狗,准备杀掉了吃,可阿成反对,他始终认为狗是人类的朋友,人不该吃狗。可我是最爱吃狗的人,大家也特别赞成这道菜,就宰了那条狗。我做狗肉非常专业,是在朝鲜族朋友那儿学来的,所以,那狗肉让我做得香了半个屯子,在那次吃狗肉的时候,好多人都不得不承认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地道的狗肉。而阿成,只是做了看客,一口不动,不管大家怎么劝。
后来,阿成在中篇小说《蘑菇气》中写道:
只见二哥执了尖刀,把狗的四爪上方约一寸的地方,各抹了一刀,于是狗的鲜血淋淋漓漓地流了下来,流到接血的盆子里。二哥站直了身子,接过老邱替他点燃的一支香烟叼在嘴上,脸仍旧恶恶的。
……二哥……去了大树前,抓起尖刀,并用尖刀左右拨了拨“听话”的狗头,笑了笑,用刀在狗鼻子处横着抹了一圈儿,然后,极熟练地,像揭开蒙面人的包布一样,把鼻子以上的皮儿拉了起来。这时,狗的眼睛猛然地,活活地一亮,一束杀气直射入哥几个的心脏里。但很快被掀起的狗皮遮了过去。二哥连刀带手,扒衣服一样,只一两分钟,就把狗皮“脱”了下来。然后提着一领狗皮,抖了抖,递给老邱。老邱接过来,喜滋滋地,咬着嘴里的烟卷儿,把狗皮往院墙上摊开一搭。正好夕阳的橙色艳艳地铺在他脸上,使他脸上勃勃劲劲的残忍与愉快十分地清晰而有色彩。
这时,二哥从狗的脖子处开始下刀,一直剖到狗的阳物止,把狗开了膛。这时的二哥进入了某种疯狂,他扔了刀,把手伸进狗腹,三下两下,把狗的心肝肺肠子,全部掏了出来,颤颤地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二哥的手,沾满了黏稠稠的狗的鲜血。整个过程合理得让人胆战心惊。
……老邱吃狗肉的样子,真叫人瞠目结舌。我们一干人还从未看到过如此吃狗肉的人。他全部的身心全扑在吃上了,一声也不吭,眼睛里贮满了浓浓的、野性的、蓝幽幽的光。两只手掐着一大块狗肉的两端,熟练地往佐料碗里旋身一蘸,然后,完全像个三伏天里的饥渴者吃西瓜那样,呱叽呱叽,不抬嘴,吹口琴样地大吃。眨眼工夫,手里便是一根白森森的狗骨了。这时,见他又用小拇指,极熟练地剔下残存在骨缝间的狗肉,抹到嘴里,吃得极干净。倘是这狗还活着,有灵魂存在,看见自己居然是这样被人吃着,一定会伤心落泪的。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
看到这里,阿成的心境已经不言而喻了。那次,在返航的船上,阿成一直高兴不起来。
像钢一样坚强的阿成,心却像豆腐一样软。对待朋友的情义,阿成细腻得让人感动。那是1993年的事了。那年的年初,我连连遭受情感上的打击之后,陷在情义、情感的旋涡里不能自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与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感情为什么这么不可靠,情义为什么这么不值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找阿成说说心里话,可我们之间也相隔着数百公里的路程,给他单位打电话,单位说他出差了。我憋闷了几天之后,一下就想开了,便投奔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金刚寺出家做了和尚(后来因其他缘故又还俗了)。当阿成听说我出家的消息后,泪流满面,痛苦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然后奋笔疾书,在他的短篇小说《人间览胜》中写下了“悼念”文章。后来阿成夫人对我说:“我跟阿成结婚这么多年了,多苦、多难、多委屈,也没见他哭过。没想到,对朋友,还真是的。”
阿成不仅小说写得好,外貌也是堂堂一表,为人处世也仗义,也疏财,为朋友还能两肋插刀,这样的男人是深受女人喜爱的。可阿成没有任何绯闻,这怎么可能呢?几个好朋友自然不信,在一起聚会时经常诈他,他不动声色,“不露任何破绽”。有一次他来北京,我们共同搞一篇报告文学。我安排他住在蓟门饭店。晚上,我和我爱人陪他吃过饭,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恶作剧,让我爱人装成三陪小姐嗲声嗲气地给他打电话,问他是否需要陪一陪,阿成一本正经地劝说,女孩子千万不能走这条路等等。第二天,我再去饭店的时候,阿成说,最好是换个地方住吧,这里不干净。这件事至今我也没告诉他是我的恶作剧,但愿他看了这篇文章别生气。
在人的精神世界发生巨大变化的今天,在有些作家为了捞钱捞色而不惜颜面不惜人格什么都干的今天,阿成恪守着自己的做人标准,实在是难能可贵。为此,有很多人说阿成活得太累。不错,阿成活得是累,可要知道,人类要是都能这样活着,这个世界该有多美好啊!难怪汪曾祺老先生这样评价阿成:“阿成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人物:作家阿成。这个阿成就是阿成自己。这在别人的小说里是没有见过的。为什么要自称‘作家阿成’?这说明阿成是十分意识到自己是个作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责任的:要告诉人真实的生活,不说谎。这是一种严肃的、痛苦入骨的责任感。阿成说作家阿成作得很苦,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