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面无新事
这是流沙河先生1994年末送我的一副书法对联。
当时,我刚到《四川文学》上班不久,编辑部经过商量准备从1995年起在每期刊物的封面上发表一篇精短散文。我想第一期请流沙河先生写,同时也想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就去他家里约稿。沙河先生对我说:“虽然目前国内还没有哪家刊物在封面上发表文章,不过在30年代曾有过这样的杂志,你们已经不是首创了。当然,如果《四川文学》在封面上发文章,读者也许会感到新鲜的。只不过封面文章那么短,不好写哦。”我请他一定写一篇,他想想后就点头了。在离开他家前,我又说还想求他的一幅书法作品,他笑笑后也答应下来了。
没想到才过了三天,沙河先生就把封面文章和给我的字送到办公室来了。我们在作协七楼上班,见他走上楼来气喘吁吁的样子,我有些不安,就说他该打个电话来,我会去取的。他风趣地说他自己瘦得跟豆芽一样,上楼梯比我轻巧多了,再说自己每天也要上街走走,也就顺便送来了。望着他头上的汗水,我心中好一阵感动。
我知道沙河先生长期以来一直有个习惯,就是他自己的邮件从来不麻烦作协的收发,都是他自己亲自到邮局去办理,而且他也从来不用作协的信封,都是用自己买的或自己制作的信封。如果他是为作协的刊物写的稿,他一般都是要亲自把稿件送到编辑部来的,很少找人带送。有一次,我在作协的收发室取报纸,搞收发的大爷十分感慨地说:“流沙河从来不麻烦我,相反我还经常给他添麻烦。有些国外来的信,上面又没有写中文,我只好请他来帮忙辨认。唉,作协那么多有高级职称的人,只有流沙河的外文好哦。”
以后,我请冉云飞还向沙河先生约写过两次封面文章,他每次都写得很认真,而且还仔细用小楷毛笔抄写得清清楚楚后再送过来。特别是他发表在《四川文学》1999年第8期封面上的那篇《四川老茶馆赋》,在短短五百多字的篇幅里,他不仅写出了四川老茶馆的历史,还写出了老茶馆当年热闹的场面,写出了老茶馆里三教九流的来龙去脉,写出了芸芸众生的声音相貌。杂志出来后,不少老读者打来电话对这篇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近二十年来,沙河先生很少参加作协的会议,也很少接受媒体的采访,他一直潜心在家读书和写作。听说有次北京有家权威电视台要为他做一期节目,由于事先没有与他联系好就贸然来访,他还真把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拒之门外了。我住在他的楼下,为了不影响他写作,我很少去他家串门。不过在他散步的时候,我时常能碰到他,他有时要停下来和我聊聊天。我觉得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他学识渊博,文思敏捷,谈笑风生,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讲得极为生动,并使人能从中受到启迪。有一次,成都一家民族饭店要从三星级升到四星级,他们很想请沙河先生去参加庆典活动,就问我能不能出面请他。我说他这些年很少参加外面的活动,怕是不会来吧。但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找沙河先生,没有想到他很爽快就答应了。那天,饭店的人来接他,使人感到惊讶的是,坐在车上闲聊的十多分钟时间里,沙河先生就把成都从明清时期以来有关少数民族饭店的历史说完了,他还不时地指着车窗外说这个地方哪个朝代曾经有个什么专住少数民族客人的客栈,那个地方哪个朝代有个什么专住西藏客人的旅店。沙河老师的百科全书式的讲述,使饭店来接的人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了。
就在民族饭店的这次聚会上,有同志请沙河老师参加将要举办的一个文学活动,也许是看到自己已经出来参加聚会的缘故吧,我见他犹豫了片刻后就答应了。开会那天,主持人在介绍来宾的时候,全面地介绍了沙河先生的创作成就。但在请沙河老师讲话的时候,他却十分风趣地指着主席台前面摆着的几盆橡皮树说,大家也许不知道,这种橡皮树原来曾是产橡胶的,只是产量太少了,人们就不指望用它来产胶了,而选用了其他树种。现在这种橡皮树只能用来做摆设了,我也许就像摆在这儿的橡皮树一样。我希望大家不要像我,而要像真正产胶的橡胶树一样,多写好作品。沙河先生的一席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藏族《萨迦格言》中说:“低垂的果树总是果实累累。”只有学富五车、成就卓著的人,才会有这样谦虚的态度呀。
沙河先生是一位在国内外都有很大影响的作家,他的书法作品也被许多人收藏,但他也不是那种有求必应的人。几年前,有一次在作协门口,我见有个老板模样的人,正缠着他要写什么字,但沙河老师一直摇着头往前走。那人跟在后面,还不停地说:“帮个忙嘛,我们要给钱的。”可沙河老师头也不回地说:“对不起哦,我没有时间写。”说着就径直走远了。这以后不久,当时我那个还在读高中的女儿放学回来说,学校文学社要办一份《心声》文学报,学校老师想请沙河老师题字,不知他答不答应。我对女儿说,你自己去找沙河老师,好好说明情况,他会答应你的。过了一个多小时,女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原来,沙河老师不仅为他们的文学报题写了报名,而且还为我的女儿写了一幅字:“为学譬如筑金字塔,基底广博方能高大——勉之哉小意娜”。当时,我们全家都被深深地感动了。
2005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