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好些春天后，来到离开康定的最后一个春天！

　　这之前，我和风考上一般大学，还在山里打转。我读中文系，风主修美术，为以后创作天花乱坠的广告词和广告画打好基础。大学里很多人想做生意，这时一块砖拍下来，总共十个人会死十个商人。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康定，老老实实地去上班。

　　火如此执著！多次想去少林寺，都被家人强行阻拦。骄傲自满的火根本不屑参加工作，要笑傲江湖。他虽是无业人员，却昂首挺胸像一名自由主义战士！

　　神奇的火率先书写传奇人生。像他的名字一样，火用灿烂夺目的光洞穿有板有眼的灰暗视界，灼热地映照在我脸上！

　　火大有作为，我十分高兴，但他要干的事让我十分吃惊，想不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创业故事！火多次去少林寺未遂，准备到塔公草原的一个山洞里修炼武功，据火说，有个喇嘛曾在这个山洞闭关三年终于开悟。

　　听着火的讲述，看他疯狂的眼神，我惊奇得睁圆眼睛，我百分之二百地断定，他绝对疯了！火再和我多说几句话，我也会疯。

　　他临走时跑来和我道别。中午时分我下班在家，瘦高个子的火站在我面前，我仔仔细细观察他，认真判断火的一言一行，最后经严格考核，我承认他没疯。火的气色好得无法形容，神经正常得无以复加，每句话都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只是火过于兴高采烈，让我觉得他疯了。

　　我按照正常逻辑劝他，兄弟，三思而后行！但他对开创人生新天地深思熟虑，逻辑清楚，有理有据得像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以我狭隘平庸的见识，根本驳不倒他！像年少时强烈要求去少林寺，火眉飞色舞的解说具有无可比拟的煸动力，他慷慨陈词像为整个中华民族据理力争，我被他说得心服口服，又被深深打动！

　　火下定决心，不出三年，他会成为康巴高原一只骄傲的超级雄鹰！

　　我反复摩擦双手，好像要同他上山苦练武功，其实我心里着急，这次我不知道怎样帮他？我心潮起伏，思想斗争一番，大手一挥，决定将前两天存在银行的几个打酱油的钱上交给火，但我不好说，让他吃好喝好，别挨饿！这句话一说，好强的火不肯收我的钱。

　　然而火的心思根本不在钱上，我的想法对志存高远的他来说，的确太落后太没有水平，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候，火没有等我将去银行取钱的话说出口，已经有新的追求，火什么也没看上，用火眼金睛死盯住书桌上的闹钟不放。这家伙又魔症了！大街上美如天仙的美女不打望，色迷迷地跟一个没头没脑的闹钟较什么劲？

　　火说：“你把这个闹钟给我，我好闻鸡起舞，每天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苦练武功！”

　　我连忙摆手说：“不行，这怎么可以！”

　　说老实话，要钱我可以给，但这个闹钟我舍不得。这只闹钟有纪念意义，相当于过去一直在锅庄青石板院坝打鸣的大红公鸡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这闹钟和我有血脉相连的亲戚关系。

　　这家伙又不是买不起闹钟，但他死盯住闹钟不放！火高层次的思想中根本没有想到闹钟还用去“买”。既然大家好兄弟，赞助一个闹钟让他闻鸡起舞那是理所当然。

　　我当即从书桌上抓起这只闹钟，颁奖一样递给火。我抱怨说：“我的闹钟牛逼哄哄，不闹死你这个火才怪！”

　　我想，我平时上班相当积极，就是没有闹钟，我照样和火一样闻鸡起舞，上班绝不迟到！

　　火是风风火火闯神州的人，闹钟到手，掉转头扬长而去。

　　我看着书桌，没有闹钟了！书桌像缺了颗门牙一样立在那里，十分难看！我一个人剩在房间里，一下子有了空洞感。

　　不光大红公鸡，其实闹钟也有生命，闹钟从我眼前消失，嘀嗒嘀嗒的声音不在我心中回响。时间像一对亲兄弟，从视觉和听觉中一起走失！

　　我中午要到单位上班，可是没有闹钟，听不见嘀嗒嘀嗒响，我有点着急！安静空旷的房间里，我闷声不响地低着头，都在数数了，我从一数到一万，到点了吧！我眼前浮现单位领导一张严肃的脸，领导是很守时的人，他最不喜欢有人迟到。我可不敢迟到，刚在单位上班，领导对我的印象不好不坏，我如果迟到，他心中称我的天平要发生根本性逆转。为防止乾坤大挪移，我必须把握好时间！可是主管时间的神仙，我可爱的闹钟让火巧取豪夺，我只有被动地充当时间守候者。

　　我眯缝眼睛，看正午的太阳，然后下楼，站在正午的太阳下，站在街中间。我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正好抓住一位花枝乱颤的女同事。她是上班积极分子，我问她是不是到点了？

　　她仿佛含情脉脉地对我说：“还早嘛！慌什么慌？我这么早是单位有事！”

　　最后，在声声入耳的还早还早声中，我心急火燎地走进单位大门。

　　一进大门就碰见领导，他露出诧异表情，主动和我打招呼，夸奖我：“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今天这么早，连你都成了上班积极分子！”

　　我一屁股坐在办公室里的藤椅上，像拖一根时间的尾巴。我太“尾大”了！用一中午时间赢得领导夸奖。

　　下午好不容易下班，我吃完晚饭，有足够时间观望火，我没有闹钟找不到时间，火有了闹钟，有精确时间定位，他从此是不是一劳永逸？

　　这时候，房间里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绿嘴小山雀，惊得我目瞪口呆！它扑闪翅膀幸灾乐祸地说：“让我们拭目以待！让我们拭目以待！”

　　春日的塔公草原，无数色彩斑斓的无名野花从草地里探出脑袋四处张望，它们熟悉牛羊们的黑白身影，熟悉云彩透明和朦胧间的每次交换，熟悉与花香四溢绝不苟同的牛粪味，而野花们面对火这个不速之客，露出惊异神色，太陌生了！但细细一想又似曾相识，他和四季更迭的音乐不合拍，是个不和谐音，却以对立音色，由牧人之笛吹响，花粉一样飘洒四面八方，带给春日里平静的塔公草原新的芬芳神韵！

　　高山上，蛇一样蜿蜒爬坡的黄土路连接一片硕大岩石组成的乱石群落，像金戈铁马的部落战争中盘马弯弓的华丽军营。火看着这些盘踞各处的“高大武士”，欣慰自己是一位纯粹的康巴藏人！火的身世很有来历，可以攀援家谱一直追问上去，他来自草原部落的高贵世系，隆萨家族曾经在冷兵器时代枕戈待旦，叱咤风云。火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直沿袭这高贵血统，生活再贫困，这薪火相传的骨血代代相传！

　　火想起自己的先祖，豪情满怀地走上这硕大岩石组成的军营，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练功的山洞就在硕大岩石的华丽军营中间。有这么多硕大岩石组成的高大武士护卫，让火化身成富甲一方的王，拥有每一寸山坡和每一尺蓝天。天空中的白云、草地上数不尽的五颜六色鲜花，都像平头老百姓在向他点头致意。沿五颜六色鲜花为他铺就的多彩地毯，火进入他的行宫——一个没有门窗，周围没有邻居的山洞。

　　不用看闹钟，这时候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火走近洞口，洞内如此昏暗，第一件事不是拉电灯开关，火点上蜡烛，为即将来临的夜作准备。

　　粗粝的风起了，呜呜呜吹进洞口，像吹响部落军团进发的号角。

　　这洞天府地不用准备木床，昂藏天地赐给火一张结实耐用、美观大方、不用花钱的大石床！摆在山洞正中的大石床，在蜡烛的温柔光芒晕染下，一起一伏地轻轻晃荡，像一汪透明洁净的海子。宽大石床占地不大说明山洞像行宫一样宽敞，充满英雄气概！

　　草原之夜乍暖还寒，要烧一堆火才行。火转身出洞，四处走动，打来山泉，挑来柴火。

　　回到山洞，火倒在石床上，看着奇形怪状的山石，他得意忘形地想，我有这么大一个山洞，就算不自封齐天大圣，也要将武功叫做“无法无天”！

　　但火在学校读了几年书，尊师重道的儒家传统像一根软和琴弦牵绊火的神经，他性格地谦虚一下，最终将功夫叫做“法无定法”。

　　武功有了大名，名正言顺，火要大刀阔斧地开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闻鸡起舞？唯有闹钟！火好不容易才想起日常生活的大事，他将巧取豪夺的我的闹钟放在大石板上。闹钟还在嘀嗒嘀嗒不停奔走，它以小脚老太太的执著步履蹒跚地走到山洞，它以准确无比的时间和忠贞不渝的忠觐晋见火这位国王。于是，火以强将手下无弱兵的亲切表情问候闹钟，相信有闹钟这个忠心不二的臣子服侍，一旦闻鸡起舞，法无定法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火兴奋地想了半天，终于解散心神，疲倦下来。他发现，没有电视可看，展望未来的时间过于漫长，以后的日子如何打发？但劳累一天，火将闹钟调好，侧过身体呼呼大睡。

　　当当当当，早晨七点，闹钟以事物发展的必然性准时响起。火伸个懒腰，非常阳光地从大石床上一骨碌爬起。他烧好藏青茶，把饼干吃进肚里，立即闻鸡起舞！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候连我都变幻身形，站在洞口为火热烈鼓掌，夸奖一声：火，好样的！

　　火在山洞里移动身形，将一套“法无定法”打得呼呼生风，他的腿在流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你可能以为，他还和年少时打钢板一样，只是将李连杰的功夫移花接木。如果你这样以为，火还练个什么功？早点收刀检卦出山洞，哪里凉快哪儿待着。我说过他对武术有天赋，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只见火的拳脚不在江湖行走，只在洞中磨砺，他的“法无定法”有板有眼节奏明快！恰似流星快如闪电！快速有力机动灵活！我如果在洞里都找不着他，火有无数化身和一千种造型！他的表情坚定！果敢！沉着！

　　如此好的武功，何不打出山洞笑问春风？春天绿肥红瘦的生机勃发的一声召唤，让火春风不负少年头！

　　他大吼一声打出洞去，从幽暗空间移形换位到广阔无边、气势雄伟、大有作为的天地间，以苦尽甘来的三个春秋创一个神话！

　　一块块硕大岩石成为火苦练功夫的活道具。

　　火也知道欺负弱小，硕大岩石的突出部位在他手中像柿子一样软，他挥手砍掉硕大岩石的突出部位后，硕大岩石甚为齐整。站在硕大岩石的阴影下，火施展轻功，像猴子一样往下一蹲，双脚一并，借着对地球的反弹力，一下子蹿上自己打造的华丽舞台。

　　火红太阳看来，硕大岩石是肩并肩，共同对敌的好兄弟，而火的“法无定法”精彩至极，大有可观！

　　火目测一下，硕大岩石间的距离倒长不短，他不满足在一张华丽舞台上表演，另外一千张舞台不能是无人涉足的空白地带。横断山中，一汪汪明镜似的海子彼此相连，海子间暗流涌动，情意绵绵，一块块硕大山石也像一面面清澈透明的海子，火要将硕大山石固化在内心里的情感释放出来。

　　于是火斗志昂扬，他决定将一块块硕大岩石像海子一样串连成诗，用飞一般跳动的双脚将它们的情感也血脉相连！

　　光芒万丈的太阳下，火眼睛眯成一条缝，他高高跳起，只见半空中一道美丽弧形，五彩阳光照射下成了一道只有三秒的转瞬即逝的彩虹！巴尔扎克说，彩虹只亮丽三秒钟，对女人来说整三年！这说明彩虹在人们记忆中多么深刻！

　　三秒钟后，火在另一块硕大石头上展开串石成诗的情感舞蹈！展开太阳眼镜喜悦中的下一个三秒！又一个三秒！火找到年少时一起一伏荡秋千的感觉。年少的火摆荡的秋千最高，他用双脚以吃奶的劲大力蹬踏板，呼呼风声响在耳边，他一个劲往天上蹦，想和太阳见一面。

　　火出神入化的表演，让太阳欢欣鼓舞，像一面激励火不停敲击的铜鼓。

　　然而就在这时候，山洞里的闹钟却突然发出当当当当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所有风光都高声叫好的同时闹钟却叫苦不迭，忠厚老实的闹钟特别愚忠地嘶叫：要上班的人快去上班，敲钟吃饭，盖章拿钱！它鼓足勇气，绷直嗓门拼命吼叫。空旷天地间，这当当当当的不和谐音像一张呆板的木板，连草地上五颜六色的无数野花都找准真正的不和谐音，并非火，而是自以为是的该死的闹钟！

　　火热太阳下，火有气无力地低下头，晶莹剔透的汗珠悬挂鼻尖，一首用行为艺术完成的千古绝唱，被一声干燥如沙、无理取闹的闹钟吼叫惊得目瞪口呆！一首旋律不断回旋上扬的钢琴曲居然有滥竽充数的杂音！

　　火只好倒碗藏青茶吃饼干，我见一个僵硬背影消失在山洞口。

　　同一个火热太阳下，同一时间，我按时低着头钻进单位大门。我又是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问那位上班积极的美女，才确定好时间走进办公室。我从急急忙忙、气急败坏的运动状态静止下来，坐在办公桌前的藤椅上，看见一只红色的七星瓢虫不在透明窗子上烦躁地爬上爬下，早已安坐在办公桌上，先我一步认真负责地办公。面对办公室遵守时间的各位同事，我没有时间的盲目生活只好装傻充愣。我坐在藤椅里暗下决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重新买闹钟。

　　下午的山风又呜呜呜吹响，火点燃蜡烛，迎接又一个漫无边际的黑夜来临。火在想，云和风的时间好打发，待在家里可以看冗长无聊的电视剧，可以听黑豹乐队如雷贯耳的音乐，而草原之夜，层层黑云将月亮，将一缕缕星光全部收藏，月光下新奇曼妙的各种景色不能招呼来填充内心空虚。

　　火的脑袋里布满各种各样的幽深小巷，纠结不清浑浑噩噩，让他无法从迷乱中醒过神。火不喜欢看书，更不喜欢看小说，他认为小说都是假的，只有拳头大，有功夫才是真的，但是，火却有唯一珍藏的小说，它是一束火把照耀火前进的方向！

　　火居然要像知识分子一样看书了！这本书就是火认为的四大名著之首——《水浒》。蜡烛将山洞内奇形怪状的石头照得轻轻晃动，火盘腿坐在大石床上温故知新，认真阅读《水浒》。他的眼前，一个个方块字组合的英雄气扑面而来，多么和他意气相投！所有方块字只以一个“义”字写成，这久违的简码，久违的肝胆相照照亮他头脑中纠结不清的幽深巷道，于是各路人马，一百单八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已经灯火通明的巷道间回荡。

　　这是简单明了，像刀锋一样直接的思想！

　　火一拍大腿发自内心的赞道：快人快语，痛快人说痛快话！火感到，《水浒》完全按他的思维模式量身打造，施耐庵老夫子没有打过群架，他怎么像这苍茫黑夜中深藏的一双眼睛，能目光如炬地洞悉这千年不变、暗流涌动的英雄气呢？

　　火躺在大石床上，像移形换位在梁山好汉的聚义厅里，他边读边想，千万年都无法改变，他是三百年后又一条好汉！火幻想，他的好兄弟云是“及时雨”宋江，还有好兄弟风，他们聚在一起，挂一面“替天行道”的旗迎风招展，做一番打富济贫、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火集中心神想心事，他忘记时间，时间不再漫长。他排斥时间，时间不攻自破，蜡烛还没有熄，火滑进美好梦乡。

　　第二天，闻鸡起舞的时间到，云的闹钟又吵吵闹闹，纠缠不清。火翻身即起，走出洞口，准备练功。

　　火惊呆了！打呵欠的嘴巴半天无法合拢！一夜之间，美丽的塔公草原置换了人间。虽然各路“好汉”齐聚一堂，却没有发出一声惊扰火美梦的可爱叫声。好家伙！居然鸦雀无声！

　　两只守在洞口的棕黄色猕猴正用明亮的直不愣登的眼睛看火打呵欠的嘴巴，火也十分吃惊地直不愣登地盯着山洞左边钻石般眼睛忽闪光芒的棕黄色猕猴，老半天回不过神。火当即揉揉火眼金睛，定定神，往广阔大自然，往一块块硕大山石望去，只见一块块方正得桌子似的山石上，十分抢眼而又相当安静地站着康巴高原上休养生息的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如果云在场，他会为火指出，光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就有二十多种：黑熊、小熊猫、猕猴、穿山甲、水獭、藏马鸡、雪鸡应有尽有，松鼠、兔子、野猪更是多得无法细数！

　　火无法掩藏满心疑问，他只精通藏汉双语，既不会兽语更不会鸟语，火想，大家除了直不愣登互相看着没有别的办法，如果都会哑语就好交流了。

　　其实火不用担心，只见众位“好汉”行列里立马滚出一只黑熊，它黑不溜秋胖乎乎的，和火一样，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只见它伸出后腿，抢步上前，纳头便拜，开口叫道：“大哥，我们平日里十分热闹！只是不想惊扰您的好梦才不发出声音，一直要等您醒来走出山洞！”

　　这只黑熊居然会说人话！

　　火又大吃一惊，康巴高原的所有动物齐集一堂已是天下第一奇，这天下第二奇是这只黑不溜秋胖乎乎的黑熊，它真是成了精，会说人话！不光说人话，还让火听着舒服，吃了蜂蜜一样甜滋滋的。

　　原来，火在硕大山石上风生水起的精彩表演早已被塔公草原的所有动物看在眼中。动物的视觉比人灵敏，它们都是最清楚最明晰的，不用望远镜，轻轻扫一眼就一清二楚是不是真功夫。火的意气风发的出神入化的精彩表演，动物们先是直不愣登张着嘴巴惊呆，然后兴高采烈地站在远处拍手，它们都由衷钦佩，已经将火当做大哥，只想抢步上来，纳头便拜！幸好动物们没有派暗探潜伏进火别有洞天的山洞打探一番，看见火在晃动烛光下秉烛夜读，还不感动得眼含泪光，崇拜得五体投地！

　　于是有了动物们一声召唤，火当仁不让，他跳上最高的硕大山石上，以大王兼大哥的身份开始有生以来最精彩的演讲。

　　火大声对小弟们说：“康巴高原的所有动物们！大家都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为义生死为义死！……”

　　这慷慨激昂的演讲回肠荡气，开天辟地头一回，康巴高原的动物们群龙无首的局面被打破，摆在它们面前是一条前程似锦的金光大道！

　　火在众“好汉”拥戴下成为大哥，一起群情激昂苦练武功，闲庭信步游山玩水。幸好它们没有想要旆旗招展，做齐天大圣，公安局的同志只闻其声，看不出有什么举动，否则绝不会放过它们。

　　火带领众好汉在康巴高原上欢快地跳跃，奔跑！大家欢聚一堂，有了难以言表的高兴！他们一起穿越碧绿草原，穿越山高水深的河谷，树干上长满青苔，以沧桑姿态向众兄弟讲述密林中惊心动魄的马帮往事，树枝上垂下千万条淡绿色树胡子，像密密雨丝凝固在林间。雾起来了！白茫茫一片，五米距离便看不到前方。

　　不一会儿，太阳迸发万道光芒！众兄弟群情激昂，黑熊咆哮猕猴嘶吼藏马鸡雪鸡唱和，这生机勃发的场面由各种各样的声音组成，不光众兄弟胜利歌声十分嘹亮，各种飞鸟也携带土泥巴清香以各种音调参加大合唱。火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兴奋，和黑熊一起，兴奋地爬上树梢。

　　火耍起高超的空中杂技，他以高大冲天柏的坚硬树枝为杠杆，玩高原蹦极。火像齐天大圣孙悟空一样翻筋斗云，用脚尖在充满弹性的冲天柏树枝上轻轻一点，直往蓝天白云间蹿。火飞越山川的姿态真是太舒展！山鹰从高空俯瞰，看见火从辽阔茂密的大森林里发射火箭般一下子弹出来又渐渐落下去，不停起落。火在最高处，也睁圆眼睛看地面，下落个没完没了！

　　于是他有时间以宏观视野、宽广胸怀来欣赏横断山起起伏伏的山川河流的浩大阵容，欣赏康巴高原千百万绿树红花点染的唐卡画般的神奇风光，森林整齐划一的断裂处，草地也整齐划一地蔓延开，告诉火我是一整片树林！我是一整片草原！

　　火睁圆眼睛欣赏天赐美景，被山风吹红的耳朵听取天地万物悦耳动听的声音，喝青稞酒一样陶醉！

　　然而火尽情陶醉之时，意想不到的扫兴事又来到半空，当头棒喝，将他的好兴致迎风扫落下去！

　　那只飞进我房间的绿嘴山雀，像拦路打劫的强盗，不知从哪片怪异密林中惊飞出来，它采取用声音凌辱声音的飞翔姿态，一声声刺耳锐利的尖叫将动物们的欢声笑语全部镇压！绿嘴山雀的惊叫刺痛天空，让所有欢声笑语都是比下去的沉默，众“好汉”仰起一张张呆若木鸡的面孔望向天空，尖嘴猴腮的猴子更是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它们共同寻找这个肯定不和他们同类的“动物化身”，想一起收拾噪音携带者。

　　绿嘴山雀如此无理取闹的刺耳尖叫，就是闹钟的扩音器！闹钟的衍生物！它不合时宜地来到，无非为了在茂密森林中告诉众兄弟：两点半了，快去上班，敲钟吃饭盖章拿钱！

　　火赶不走它，少了高空作战的鸟，收拾不了它。

　　我不知结局怎样，据一位现场目击者讲，绿嘴山雀好大一会儿才划一道弧线心满意足飞走，他说，时间都被这刺耳锐利的尖叫吓得躲藏一边，在幽暗森林里隐藏身形！

　　一场美景灰飞烟灭，火再次灰心丧气地走进黑漆漆的山洞。

　　火被我的闹钟扰得不了局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星期天到百货公司购买一只闹钟，比我过去的闹钟神气。我将时间调好，第二天，太阳照在屁股上我才起床，我的闹钟插上翅膀不翼而飞！我这已经不叫迟到，叫旷工。我只好说我得了重感冒，算是逃过一劫。不几天我又买回一只闹钟，连着三天晚上我都生怕迟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等闹钟响。闹钟假装很听话地按时叫起，但我上班无精打采，领导看在眼里，我在他心中不断下沉！第四天早晨，我放心睡到日上三竿，太阳又照到屁股上，我的又一只闹钟恶作剧般不见影踪。

　　这次肯定算旷工，领导批评我半天，最后他掐着秒表很直白地告诉我：“你上班没事可以读书看报，但必须准时上班，你居然还趴在办公桌上睡觉！”

　　我很想对领导说：“我实在坚持不下去，特殊情况盼理解支持！”

　　闹钟打定主意玩失踪，再这样下去我只有回家睡觉。

　　火和我受到时间困扰，风也有空间的烦忧，让他真切领略什么叫宽广！

　　风毕业后，分配到人生地不熟的某县文化馆。这个县只是夹皮沟里的小县城，文化馆又旧又老的大楼却高大轩敞，像站在咸亨酒店里气宇轩昂的孔乙己。县文化馆里将文化馆长加在一起只有三个人。三位老同志见到风这位意气风发、扎着马尾辫玩艺术的新同志，打定主意让他到广阔天地发展。三位老同志都拖儿带女，另有别墅，将偌大一座办公楼都交给风住。三层楼中除了办公室，风可以敞开居住，不加锁，想住哪间都挺方便。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人们创造房屋的目的是围住四壁的空间，占有空间利用空间，有这么多房间是让风真正领略空间的妙处。白天，风可以直接从办公室回家，旋风般在各个房间钻进钻出，如果没有那堆单薄行李提醒，推开每间屋都像自己的房间。到了晚上起河风，狂风怒号，将风的家弄得幽灵密布，一个个黑白幽灵找上风的家门，风在阴森森的晚上做梦都不敢想女人。狂风轰的一声把门吹开，风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地不敢睡觉。

　　你问风对这迷宫般的庞大空间有何感受，除了寂寞还有什么！

　　风在宽广房间里待了整整三个月，脑袋都待变形，他感到再多待一天都不能忍受。这时候有朋友给他美差，请他到成都画三幅广告画，捞点外水贴补家用。风跟馆长说了，好心的馆长同意了，反正风待在大房子里除了移形换位，没什么事干。风坐上班车去成都，住在狭小房间，狭小房间里大家聚在一起挺热闹。画了三幅画，风挣到有史以来第一笔外水，于是风切切实实有了对空间的感受，他得出真理：与其在无聊宽广的空间等死，不如到热闹狭小的空间图存！

　　这一天，风怀揣他挣的第一笔外水招待我们两兄弟。我们哥仨将康定城围起来连转三圈，按照概率肯定要遇上风的阿爸。我看见，风的阿爸走过来，越来越清晰。可笑的事情发生了！风肯定早已看见阿爸，他的阿爸也快走到我们跟前，希特勒一样的面容比大字课本还清楚，但这对亲父子却像陌路人般在大街上画一个十字，面对面对直走了过去。交警下了岗都会和过路行人交谈几句，这对亲父子却像演员演戏似的装不认识。不知他们何时形成如此严峻的对峙局面。他们父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风有父亲跟没有父亲一样。我知道风的阿爸老不回家，这也是空间太宽敞造成的隔膜与疏离！

　　傍晚，雾里看花的霓虹灯迷离，像一首歌唱的：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这时的康定城里只有几家色情场所，在风的极力怂恿下，我们三人走进去。又是深春时节，这间小酒吧也是粉红色灯光，在我们的年轮上又留下粉红色回忆，但已经是串了味的粉红色回忆。团团粉红灯光扑面而来，一个衣着朴实的小姐走过来，这个黑白底片一样没有上色的小姐静静地坐在我们身边，她有三分姿色，唇红齿白，只略微施了淡妆。她将眼光落在我身上，这眼光像评语，认为三人中间我最有情调，我是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来和她聊闲天的。她特别老实地写诗一样字斟句酌和我聊天，我们差点要摆点文学龙门阵。粉红灯光下我有些疲倦，风挤过来，兴高采烈地讲五颜六色的笑话。笑话并不可笑，这个小姐却像听阿口登巴讲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我坐在一边深思默想：只要你身处人群，就不得不受时间和空间打扰，在时空的善变容颜中，会刻意留下想停住又不可能停住的诗意，后来都要付之东流。这个穿着朴实的小姐，是个不完整的过渡性质的小姐，让我驻足在串了味的粉红空气中无声把玩，后来我对风这个喜欢乱开玩笑的家伙说，那时候连小姐都很讲情调！

　　火是高大清爽的，作为精神动物的他虽然讨厌闹钟打扰，还是回到塔公草原苦练武功。风尝到空间狭小的甜头，已经不安心工作。我被闹钟为难，也还是安心上班。

　　火沿着弯弯山路走向自己的行宫。除了聪明的黑熊，所有动物都不在场。黑熊跑上前来，纳头便拜，火早已习以为常。火走进洞里，黑熊也跟进来，黑熊见火不高兴，来劝慰大哥。火点亮蜡烛，这才看见黑熊今天的眼神不对，火上下打望它，发现黑不溜秋胖乎乎的黑熊腰间系一捆翠绿树技，掩住羞处，正扭捏作态有些害羞。有人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黑熊像深刻领会了这个道理。难道它也晓得害羞？其实动物的这种习性不是才有，而是记忆中的本能反应，正如人会脸红是本能反应一样，只要脸部神经能感应，能引起充血就会脸红，但要看人记不记得这个生理反应。火见黑熊恢复记忆，扭扭捏捏地玩起害羞，东施效颦，大笑起来，他给了黑不溜秋胖乎乎的家伙一脚，黑熊面对面地被对直踢出洞，连滚带爬地跑了。

　　火每天忍受闹钟纠缠，继续苦练功夫，但有个按时狂叫的闹钟摆在那里，动物们全都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正当火练得风生水起，闹钟居然不按作息时间，当当当当狂叫起来。平时严于律己的闹钟也不遵守纪律，为什么它不摔个大跟斗，狠狠处罚一下自己！

　　不管三七二十一，闹钟继续狂叫，火气急败坏地想把它扔出洞口，但没有办法，火将它扔了很多回又都捡回来。

　　这时候，在闹钟的狂吼乱叫的轰炸下一丝细小声音清晰地传出来。火看见，硕大岩石脚下的不通公路的草地上，一辆货车正吭哧吭哧爬坡，它一定想抄近路，一溜小跑翻这道山坡。

　　货车装着各种财宝，火眼前一亮，想这混账闹钟第一次这么理解他，火打富济贫的时候到了！

　　其实这混账闹钟是一个教唆犯！受它的提醒，火才翻上货车。

　　火以猎豹的速度奔跑，很快赶上正在草地上爬坡的货车，这辆货车给火送后勤给养，吃的穿的盖的啥也不缺。火的动作干脆利落，驾驶员根本发现不了！他左脚在车厢挡板轻轻一踮，燕子翻身跳上车，火偷一箱罐头一箱啤酒一床藏毯，他将胜利果实扛回家，将藏毯铺在地上，吃罐头喝啤酒，吃饱喝足后，看一眼好心的闹钟，这只闹钟只要不愚忠，相当可爱！

　　第二天，闹钟准时将火吵醒，火走出山洞闻鸡起舞，碰巧撞见四位不速之客。

　　当然不是碰巧，是云的闹钟早有阴谋，才让火按时下课，提前结束不和任何人接触、只和动物结义的武术生涯。

　　四位公安局的同志爬上山坡，抵达山洞，迎上前来，用一副手铐和火亲密握手。

　　其中一位公安同志对他一个人在山洞苦练武功很感兴趣，问：“你不食人间烟火，在这里苦练什么功？”

　　火没好气地回答：“我练自己发明的武功‘法无定法’。”

　　公安同志吃惊地说：“你能发明武功，真有才华！”然后又正色说道，“你的武功绝不能叫‘法无定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要依法办事，你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明白吗？”

　　火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没有做动物们的齐天大圣，幸好没有将武功叫“无法无天”。

　　念系初犯，火被关了十天禁闭，这时候他早就将该死的闹钟扔了！

　　火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地间回来，按时归入人群。一旦回归人间，火在天地间蕴蓄的很多灵气像无用武之地的钢刀，在时间流水的冲刷下褪掉灵光！

　　与此同时，在没有闹钟的日子里，我只有感觉时间脱缰野马般流逝。

　　是啊！时间是一匹飞快骏马，有空看报喝花茶的工作像金鱼缸般静止，只是对飞逝的时间的虚掩！

　　连时间都不可靠，强烈的不安全感像大团阴影从心里涌出，我的脸和手臂都染上漆黑墨汁。

　　我看着黑色的脸和手臂，不安全感不是现在才有，它过去就在我心里。一个人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像没有一间温暖房间，我不怕冷，就怕心里不踏实！

　　不安全感让我产生强烈进取心，我想有钱，我听见阿婆对钱有一个锅庄化的比喻，她说钱是生意人的翅膀。对于我，钱不光是一双翅膀，还是掩盖我心中不踏实这块空洞的青石板，要是这块青石板又大又沉就太好了！不光将这空洞盖住，还能压实。

　　风也想钱想疯了，准备停薪留职闯世界，我和他一拍即合。火从禁闭室出来，他父亲这才觉得去少林寺反而成了正经事，他一个人练功或社会上鬼混一定花样百出。

　　我们哥仨又坐在一起商量，形成以下决议：由风打前站，先去成都看风向，我随时准备停薪留职。火直接上少林寺报到，少林寺方丈看不看得上他还是个问号。

　　树中专毕业后去边远乡下教小学，她居然是主动去的！很多人都说她脑壳有乒乓，花花世界不去捞，去农村发展。我当时劝过她，但她太随遇而安。因为她不像地球人，我一直没有去看她。我反复委决不下的是阿婆，只好请格桑表叔一家帮忙照顾。

　　郭达山的巨大身影挡在眼前，但根本遮挡不住我的视线。

　　前进号角已经吹响，为了童年那份都市的向往，我不用再想不用再问，不用对着雄伟郭达山苦思冥想！

　　出发之前，多吉活佛派一位喇嘛来找我。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爬坡上坎向云顶寺走去。活佛这时候已经回云顶寺主持佛事活动。

　　活佛见到我，说：“云，你要去外面的世界，我要去深山闭关修行，我们很长时间不会见面，你跟我走一趟，送我到塔公你再回来！”

　　我没有说的事情活佛全都知道。我想一定有什么因缘，活佛才让我和他走一趟。

　　阳光明媚，坐上活佛的吉普车，我们到达塔公，在塔公寺边的小饭馆里，活佛和我吃中午饭。

　　我们眼前，一对恋人一前一后迈过塔公寺的门槛向小馆子一路走来，阳光晕染他们拉开一定距离的身影。活佛笑着说：“你看，他们两个正在闹意气！”

　　这对恋人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互相埋怨。男的说女的另有新欢，女子矢口否认。他们互相埋怨入了迷，完全不在意场合。一瓶百事可乐被冷落一边，见他俩不高兴，这瓶百事可乐也冷若冰霜。

　　活佛对我使个眼色，会心一笑，默念一句经文，我眼前一亮！

　　只见百事可乐的瓶盖噗一声蹦到桌子下边，那女子信手来取这瓶百事可乐，看也不看就喝一口，哇一声，她睁大眼睛，怎么这里头是一瓶子醋而不是酱油！她赶紧说：“太奇怪了！好好一瓶百事可乐怎么会变成了醋？”

　　男的取过来品尝这道美味，叹口气说：“你看，连百事可乐都知道我在吃你的醋！”

　　女子不好意思地说：“一定是塔公寺的菩萨显灵，我们不要再互相抱怨，就算我小有过错，以后不会对你不忠！”

　　他们付了饭钱手牵手走了，活佛又完成功德一件。

　　要是百事可乐公司知道一位西藏活佛将他们的饮料变成一瓶醋，作何感想？可口可乐公司会不会将这件事炒成全世界人所共知的新闻？

　　多吉活佛笑嘻嘻地看着一对远去恋人，渐渐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这次去外地，命犯桃花，以后发生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好点头回应。我问活佛：“你到哪里闭关修行？”

　　活佛说：“我闭关修行的地方有座山，我给它起名叫‘时间山’，以后你会知道怎么回事。一切随缘，祝你一路顺风！”

　　活佛和我握手告别，看着他躬身上车的背影，我像找寻自己的命运。

　　火和风已经走了，三天后，我和他们同一方向，朝没有大山，有广阔平原的地方行去。

　　车轮在平原上滚动，驾驶员快马加鞭，而我神清气爽！

　　一脸汗水，居然感觉不到平原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