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爽的高原来,我这头高原牦牛一时间适应不了炎热气候,脸像足球运动员打漏的网筛,汗水摇曳成豆芽从脸上一颗连一颗生长。
风带我到他的住房,住房是广告公司给他租的,看上去又特别宽敞,家徒四壁就更宽敞!我洗了澡,小睡一会儿,已经傍晚时分,天空黑下来,家家窗子亮起灯光,我们才去吃晚饭。风招待我吃火锅,在又麻又辣的汤里翻滚,我大汗淋漓,只有对风诉苦:“火锅没吃完,我自己先掉进成都这个火锅店里被烫成火锅!”
吃完火锅,我们穿过小街,一串串路灯像闪闪发光的叮叮当当的风铃。风见我热得难受,带我走进有空调的录像厅,气温一下子陡降,我舒服很多!红光蓝光的昏暗灯光下,录像厅像透明鱼缸,我像放养的金鱼。坐了一会儿,我又气闷得难受,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鲜名词叫“醉氧”。
一到平原我像多病多愁的林黛玉,成都炎热得像蒸笼,希望有人将我打捞上来,我又怎样捞世界?
录像厅里坐了不一会儿,风适应火热夏季的身体蠢蠢欲动,他要在路灯闪亮的小街上买一束鲜花,给广告公司的小妹送去。他将我留在录像厅,肯定我能找到家门。
不知是我看完录像还是录像看完我?从录像厅一出来,汗水铺天盖地往下淌,我热昏了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前方分岔又分岔的宽阔柏油路,摆明四通八达让人选择,去天堂都行,但喧嚷柏油路有无数扇拦住我去路的门,居然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我曾在康定的夜晚独自行走,在跑马山镰刀般月亮下收割无声倒影,大大小小的汽车从身边滑过,那时我在意远方不在意家门。但事到如今,远方就在脚下,我却破案一样侦查房子都同一造型的街区的细枝末节,写诗一样寻觅密如蛛网的街与街的都市韵脚。我挥动双臂擦去满脸汗水,正擦去故乡天空的满天星光。
我像一个侏儒站在高高耸立的大楼前,回想起这座天方夜谭大楼上的三角形眼睛,刚好前方走来一位特征鲜明,脑袋正方形的人,他是我在成都市里再次见面的第一个人。我一下子有了勇气和信心,有了关羽单刀赴会的坚定和张飞丈八长矛的顽韧,我举起丈八长矛拨开流星赶月的人潮像拨开大都市厚重云雾。
然而交通警察没有提供任何线索,我大踏步前进,还是踏错人流如织的鼓点,像一张漫画,很另类地错走进大学校园。
只有大学校园才有习习凉风吹来,才有幽静松林让我休息。我坐在黑漆漆的松林里,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像一个个幽灵,女幽灵男幽灵们不食人间烟火,都只读圣贤书,只有我是在成都找饭吃的大活人!
时间在我留恋校园的张望中一点一滴流逝,头脑中的放映室开始放映学生时代的如歌岁月——峰峦叠嶂的山中校园,夏季,我看完小说《日瓦戈医生》,一群嬉戏玩耍的同学们将我扔进校园的一池碧水里,明媚月光下,水清澈凉爽得像雪碧饮料,透过每一根毛细血管,我干脆拒绝上岸,在池子里游泳。
这是很青翠的记忆,都市校园里阅读不到,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凉爽!
刚才零星的蚊子,我不屑理睬,学生们下了晚自习,蚊子开始上晚自习,猛扑我的手和脸。我心急火燎,不能专心复习我的山中校园日记。时间很晚了!风应当向情人献完花回家,我第一天晚上就神出鬼没,风肯定担心我。我拍拍屁股上的草屑,从松树林里钻出来,曾经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早已被吸入黑洞,无声无息!走到学校大门,我借着路灯光抬腕看表,指针在表盘上一点点移动,正在敲明天的额头——指针指到十二点,跨过今天的门槛。
时针正确地按顺时针旋转,而我转错了方向。
我认真回忆,一朵记忆的火苗腾地被路灯点燃,路灯照亮的对街小巷提醒了我,零星琐碎的细节像蚂蚁一样此起彼伏地给我引路。只要一盏路灯照我前行,我定能找准节拍不唱走音,找到临时栖居的家门。
大街上汽车张牙舞爪地呼啸而过,我横跨正和汽车迎面奔跑的大街,然后影子滑过路灯,独自走进漆黑一团的小巷。
小巷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单枪匹马,本来身无长物也就勇者无畏。
我不断抚摸黑暗抚摸这条小巷,终于,一块金字招牌浮现眼前,它叫香格里拉饭店,我当然记得这个藏族人天堂的名字。
是啊!香格里拉饭店不远处,正是我和风在成都的家!
午夜一点钟,我走到楼梯口,单调脚步声的层层涟漪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波翻浪涌,我用小巧得像挖耳朵的钥匙闯进由火热夏天这位男房东把守的大门。明亮灯光下,曾笑容满面向女孩献花的风蜷缩在被窝里闷雷一样打鼾,正做发财梦,他心满意足的神情,表明以后的生活都是喜剧。
我脱掉衣服,洗漱完毕,拉灭电灯,释放光明关进黑暗。我伸出手臂,猛然捏一把蚊子。我睡了!我要养精蓄锐,迎战从高原俯冲到平原后,由平原发动的夏季攻势。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起床,风的衬衣领带不挂在墙上,风不知哪儿去了。我洗漱完毕去买早点,顺便买张《成都商报》,一看头版头条,马拉多纳来成都踢足球,和我一样也是昨天到达。我一抬头,风映入眼帘,他坐上麻将桌,花格衬衣打着领带,和三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打麻将,他正用眼睛去啃女人充满肉感的胸部。
风没有忘记我,中午时分,他吹着口哨跑上水泥楼梯,兴致勃勃地要和我一起上街买辆自行车、买件衬衣,好让我面见老板打工挣钱。
我们一起来到双桥,这里有二手自行车卖,有些是从主人家楼下直接推走,让自行车来这里改嫁。我和风挑了辆绿色自行车,十分便宜!我过去没有骑过自行车,人流如织中,我将屁股横移到自行车座上,一踩脚踏板,我屁股一扭一扭,以快节奏像跳迪斯科似的向前骑,前面这么多人,我僵硬地握住车把,不敢拐弯,突然间柏油路上闪出一个没有盖子的洞口,而我一条道走到黑,对直骑进了洞。我痛痛快快摔个大马趴,风站在一旁弯下腰狂笑,我从洞里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洞口不深,幸好工人师傅填上泥巴。这是我头一次栽进都市巧妙设置的陷阱。
我只好摸了摸不争气的屁股,和笑岔气的风推着刚买的自行车在繁华大街上行走。刚来成都,我像没头脑一样犯错,神仙感到不公平,世上的错误要每个人分摊,也给了别人一次犯错机会。
我们走进一家服装店,热情洋溢的女售货员走上前来,十分亲热地和我们攀谈。她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衬衫上,专注地看我,我长得是有点帅,她好像看上我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她看都没看,将钱一把揣进左边口袋,又从左边口袋里摸出钱来找给我。她对我挺好,我也看都不看将钱揣进口袋。我和风走过好几条街,准备买皮鞋,我掏出钱一看,发现一百块钱还是一百块钱,女售货员把我给她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我。看来不光我没头脑,人山人海的成都市里马大哈层出不穷!
第一天在成都的经历不好不坏,我正在每时每刻中接近这个大城市。我一心一意地为找工作做准备,买自行车买衬衣,还钻进书店野心不小地买了本《洛克菲勒传记》,老洛克菲勒用手掌煎鸡蛋,鸡蛋在小手掌衬托下摊开放大,引诱人的食欲,我是老洛克菲勒的水中倒影,我也准备这样干!
下午时分,我站在窗前,看不到晚霞,人们上班时间编织完人流如织的大街,现在像脱了线的毛衣松松垮垮,男的光着膀子女的穿着拖鞋闲散地走在小区里,懒汉一样放缓这无边闲暇。
我去买鲜奶,和女售货员攀谈,她问我从什么地方来?我问她从什么地方来?她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她问我为什么流浪?我二话不说掉转头回家,我不和她比赛记歌词,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回家,我没有太多想法,只知道她很丰满,不愧是卖牛奶的!
刚到成都的我非常乐观!我居然以为,只要和老板签了合同,就跟我过去捧着铁饭碗一样有了长期饭票,我坐在办公桌旁轻轻松松地挣饭钱,如果饿了,就一个人看成都又大又沉的烧饼般的圆月亮,这以后,就是一对梦想成真的青年男女组建和谐美满的幸福家庭,恩爱夫妻站在月光下形成相依相偎的剪影,如果饿了,又一起看又大又沉的烧饼般的圆月亮。我会以喜剧收场,衣锦还乡告诉家乡人,我吃饱了,肚子不饿了!不和你们一起看跑马山的小一些、缺一牙的不像烧饼的吃不饱的镰刀般月亮。要是能这样发展下去,我吃成大胖子再回去,那时候,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胖子何处来?
我很诗意地想吃饭问题,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我长时间站在窗前发呆,一来成都还真遇上吃不起饭的问题!
风随广告公司去绵阳画广告招贴画,临走时一张口向我借一千块钱。我身上只有一千五百块钱,现在他走了,只有五百块钱镇守城池。这一天,我坐上公交车很悠闲地转一大圈,然后穿越拥挤人流回家。我回到家,一摸口袋,五百块钱不翼而飞!我大吃一惊,回忆我坐在公交车上,先是看前排的成都小妹在阳光照耀下细皮嫩肉的脖子,然后打了会儿盹,我醒着的时候惦记成都小妹,做梦时的我被小偷惦记上。绒绒细汗从身上发芽,初来乍到,我只有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我翻箱倒柜,找到风早晨赶早班的一箱燕麦片。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包,灰黑的如粉如沙的水泥般的燕麦,我将它当糌粑吃,坚持三天,等风回家。没有酥油茶,我只好站在窗口就冷开水充饥。
虚张声势的防盗栏防不住小偷却将我关在里面,我过起铁窗生涯。
每天,我都监狱放风似的在附近转一大圈,但无钱寸步难行,上厕所都要交一毛钱给大爷。我在小区里循环往复地不断穿行,想给掉了链子的牛仔裤换个拉锁,我都多次与脚踩缝纫机的中年妇女重逢,但我走不进去,没有一分钱,小缝纫店也成了华丽宫殿。我拖着笨重无聊的身体回家,站在防盗栏的铁窗下形影相吊,看吃饱了没事干的直来直去的行人,然后饱暖思淫欲,拿起风的望远镜打望窗外,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小区里不断有打扮入时、花枝招展的漂亮妹妹被望远镜拉到我身边。我望向有防盗栏的窗口,这防盗栏什么也防不住!一个女人没有拉上窗帘就脱衣服,从紧绷绷的连衣裙里同时从我放大数倍的眼睛里挣扎而出,展示丰乳肥臀。但她马上消失,根本不管我空虚寂寞的时间多漫长。
风三天后回家,他眉飞色舞的笑谈中,我刑满释放,告别度日如年的只以燕麦片充饥的铁窗生涯。
三天无聊的日子,像是静止的,这难以打发的时间,在以后疲于奔命的打工生涯中越来越少!
时间是一条皮鞭,抽到人屁股上让他们向大石头的顶峰奋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