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康巴作家群书系:康定上空的云 作者:赵敏 字数:190929 更新时间:2019-11-21

  从第三个春天开始,春天渐变成粉红色的春天。

  春天!粉红而华丽的春天!读者以为我忘写一个人物——水。我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武林高手总是后来者居上,重要人物千呼万唤才登场!

  春天!伴随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是一个阳春白雪的清晨,星期一,康定中学全体师生集合站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老师依旧,同学没变,学生队列里一位重要人物站在其中。水——大眼睛美女,她像五星红旗一样鲜艳!水也是春天里的一朵红梅,她不光山花烂漫时笑,还站在全校学生中笑。毛主席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水英姿飒爽地站在操场上爱红妆又爱武装,小女子用出其不意的美张望于学生队伍中,男生们脸上掠过一阵惊喜!

  水,我想她小学时戴着大红绸子的红领巾。她的一双杏仁眼睛、柳叶眉、粗辫子,还有那大红外衣和略显富裕的身材都仿佛告诉你,她的头脑也冰雪聪明!镶嵌大块玻璃的大百货公司中商品应有尽有,她的美丽脑袋里肯定是数不尽的网状神经四通八达,连接着各种美不胜收的思想……

  四通八达的美!我们要一起上课吗?要一起学习语文、地理、历史和枯燥无味的数学吗?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从学生们一解散就站在五星红旗下议论纷纷的闲言碎语中,我得到最初春的消息:她在北方的某个城市长大,她从小没有喝过水井子的井水。她父母到康定支边好几年。她到康定中学插班。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不在一个班,我们初三年级都在二楼上,她在走廊这一端,我在走廊那一端。我是云,彩云似的腼腆不支持我靠近水,风却近水楼台先得月,和她一个班。

  春天的夜躲藏在寂寞纱窗后,夜雨扑打窗台,我对未来充满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加胡思乱想。现在,我特别灵敏的耳朵和眼睛专注一方,不看电视,不收听小城里不同音频的麻辣杂音。你看,我有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我当时是这么来设计台词的。我静坐在台灯下,形单影只地将饱饮墨水的钢笔像钢枪一样紧握,笔酣墨饱之际是我写诗之时。我化身为一位贫病交加的诗人,从浪漫诗人徐志摩的音符开始,为她构思,为她写诗!我要努力将文科和不喜欢的理科统统达到自己难以企及难以胜任的高度,站在云端攫获她的芳心。我在心里默默刻下北大、清华的名字,为她,为我自己!

  有了这缠绵悱恻的心理活动,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春天在春风化雨中悄然润色,不知什么时候从杏黄色渐变成粉红色。

  而在这之前的什么时候,春天已悄悄改变颜色了呢?我想起来了,不是水,不是水,而是另一个名字。以诗人的想法,我在小说中给她起诗意的名字——霞。早就注意她了!她像是也早已注意到我。这时候的楼房,没有忘记要在邻里间拥有来往密切的亲情关系,不像后来将厕所和水管当成私有财产加以珍藏,用冷漠擦脚垫将闲人拒之门外。这时候的水龙头在长长的楼道中滴水,走廊的宽敞水泥台子上摆满各种各样的鲜花,吊金钟、海棠花、月季花都在温暖春风中和熟人点头,混合花香和泡的花茶一起芬芳,招待在锅庄的青石板院坝住过,将亲情携带上楼的主人们。

  我和霞从搬上楼的头一天见面先行注目礼,众人围坐在一起开怀大笑,我和她脉脉含情,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我注意她是不是在看我。

  霞,土生土长的康定人,和我一样喝水井子的水长大。她也有一根扎着红头绳的细长发辫。我喜欢辫子,我要是大清皇帝,就在后宫里组织一支甩动发辫、涂脂抹粉的辫子军。再看她的身高体形,她是高挑身材,但张弛有度,不显瘦削。碎花布上衣、青蓝布裤子,特别喜欢穿布鞋!这明显表明和水的区别,一位华丽张扬,尽享阳光;一位含蓄内秀,朴素大方。暗洒闲抛却为谁?霞是古典中的古典!要是读者们不嫌啰嗦,我真想用古典小说的工笔将她细细品评一番。她下楼,我上楼,我依次看见布鞋、修长的安上弹簧的腿、长方形的恰当上身、三角形的瓜子脸。我们站在同一级台阶上一般高地对望一眼,然后只留下我望着她的白皙脖子走下楼,扬长而去。霞好像是沿河街蒋老五家一片片飞扬下锅的刀削面,光滑得柳叶般细长,却不断勾起我这个等米下锅的食客的味觉!

  大家刚搬家到楼上,坐在粉红晚霞下,坐在宽敞走廊里说说笑笑,我看着低着头像在想心事的霞,我照镜子一样清楚,霞和我一样是闷骚型。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看她哪一天才跟我说话。最好的交流地点是在公用水龙头边见面,她低着头打水,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阳光金粉的涂抹下格外耐看。一天,她将水壶的水打满,一点也不看我,站在一边等我打水,我将水壶伸向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淌,水一满,我将水壶提开,一只白皙的手映入眼帘,她替我拧紧水龙头,一甩辫子,留给我一个不断缩小的高挑背影。当时我特别喜欢这种方式,她是有心人,这沉默方式是含义深邃的东方情调,于无声处听惊雷,静悄悄胜过人间千言万语。有时候我由于疏忽,由于走神没有将水龙头拧紧,等我事后想起,水龙头已经被小龙女拧紧,不再流淌晶莹剔透的水滴。

  没有和水在十字路口相逢之前,我将拥有多么和谐完美的生活!两家过从甚密,让我和霞渐渐熟悉起来,从不说话到有了快乐的玩笑,有许多心灵交谈。

  这之后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和她就近组成一个家庭。我们在邻居们眼中其乐融融地生活着,她负责抱孩子,我负责和大家闲聊天。没有锅庄青石板院坝里的喧哗骚动,宁静和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春流到冬尽明年又一春。春节放一阵鞭炮,人喜神欢地白头到老!我们过世后,一起掩埋在阿里布果山的山坳中,高高的白杨树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我们,而我们站成一对昂首挺胸、没有虚度此生还有幸福来世的坟墓。我们共同告诉来生,我俩不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

  是啊!一对牛郎织女男耕女织的现代版丰收图忽啦啦展开,我以轻松心态,小职员角色喝着水井子里的甘泉迈入这田园风光般小城故事的门槛。

  就在这时候,随着水的闪耀胸部和她一起按四分之一节拍蹦跳,春日暖阳下,这一切看来要打破了!水是包裹住的一大坨温水打破水井子里的一池静水!

  星期天,风和水正在明媚阳光下,在大礼堂的人数众多的平坦坝子中跳绳。我看见他们,走了过去。水先抬右腿,轻松一跃,冲进两根细绳布置的华丽阵营,冲进风盛情邀请布下的圈套,同时也为我认识她提供空前绝后的机会。水略显粗壮的小腿在两根细长绳子间轻快地游弋,小腿交换,绳子滑过,小腹收紧,胸部跳跃和平鸽飞翔!风专心专意地站在一旁,等在那里,想加入这穿花游戏,但他的等待等不到上场,水独霸一方,长时间用整体的连贯动作占有时间,变戏法一样的各种花样水一样漫延迟迟不肯收场。时间悄然逝去,斜阳侧挂壮丽的大礼堂一角,像准备下午饭的一缕炊烟。

  风的跳绳表演过去精彩今天不行,只能充当配角。

  我听见胸中一片吼声,轮我上场!轮我上场!但我的演技不支持拙劣表演,我不合适出场,可眼前绝无仅有的机会要求我认真把握。

  我和风正交头接耳,水相当热情,她一招手,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动作,邀请我参与她创造的跳绳游戏。她主动为我提供机会,知道我是风的朋友,于是她像熟识风一样和我熟识。我对跳绳这种把戏兴趣不大也不擅长,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赤膊上阵,为水展示一番拙劣演技。水技高一筹,但对风和不熟练的我都点头认可。我和水相识了!跳绳成全我们最初的交谈。

  站在蓝天白云下,站在阳光明媚的坝子中间,我们先从简单对白开始,学习一下天气的看法,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不是她不会交谈,是我这张笨嘴无法施展平时在家里对着镜子独自演讲的那份口才。我经常在家里对着镜子自说自话,把自己当成五四时期在街上抛撒传单后,站上台子义愤填膺演讲的围着深棕色长围巾的革命青年。我在演讲中唾沫横飞,昂着头将想象的深棕色长围巾向后一甩,像姑娘甩动发辫,我口中的语言机关枪不停扫射。以我家里的状态和口才,水被我侃晕不在话下,但在今天这绝无仅有的关键时刻我却打不开机关枪,哑了火,吃了有口说不出的哑巴亏。水越平静我越不会说,但随着话题深入,一旦进入文学这片精神领空,我就像崔健那样专唱摇滚的歌手,戴上军帽,高唱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北走到西。当时,一个砖头拍下来,十中有九都是文学青年,其中两个男的七个女的,我的确比水高一头,我独树一帜的见解像雪山上迎风飘扬的旗,让水的眼神充满敬仰。

  轻松愉快的和谐气氛中我们交换对文学的看法。我知道得不多,水知道得更少,她除了琼瑶还知道张爱玲,还知道曹雪芹写了本四大名著之一叫《红楼梦》。

  水侧过她美丽聪明的脑袋问我:“喜欢琼瑶,还是张爱玲?”

  我抱着双臂作老夫子状,心潮起伏地思索一会儿,诚恳地说:“台湾只是一个省,琼瑶写的是地区级作品,张爱玲的小说才是国家级作品,要是中国有女子作家队,张爱玲能当主力!”

  琼瑶和张爱玲中间,水更喜欢琼瑶一点,她下结论说:“我还是喜欢琼瑶。”

  但我掩藏不住对张爱玲由衷的喜爱,强调说:“她在中国女作家里边最好,不包括中国男子足球队。”

  水的神情像我一样疑神疑鬼,将杏仁眼睛瞪成放大镜,说:“不会吧!中国有那么多好作家!”

  在我眼中,水像是用仇恨张爱玲的眼光表示不相信,我不服气,只好生气,我一不做二不休,很想粗鲁地对水说:“全中国古往今来,只有张爱玲这个婆娘小说写得最好!”

  我知道近似漫骂的语言不能让水信服。我退一步想,共同爱好中略有分歧,应当求同存异,我又不傻,肯定要和她保持和谐关系。于是我有分寸很含蓄地只好不说了。

  从此以后,我们加深彼此年少纯真的感情成为好朋友。我和水交往不久就得出结论,我们俩居然还是同乡!我父亲的家乡和她家乡同一个省同一个地区。

  康定中学举行的文娱晚会上,有一场十分精彩的表演,相信看了该节目的同学们到老态龙钟都记忆犹新,它为春天增添不少春意。

  晚会刚开始,是一场滑稽小品作为垫场表演。风和另一个校园著名笑星表演哑剧,将两个上课不听讲的学生演得惟妙惟肖。老师转过背,两个调皮学生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老师掉转头,两个人捧着书本假装念念有词。老师对他们充满怀疑,不断加速度,不断掉转身看他们。挂在后面的小黑板像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它不许老师东张西望,小黑板一下子打在老师背上。老师挨了一黑板,两个调皮学生哈哈大笑。老师举起小黑板,满教室追打两个调皮学生,他们抱头乱窜,被小黑板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荒诞小品结束后,一场华丽表演即将登场。

  明亮灯光辉映下,我伸着脑袋,最先看到舞台左边的水,灯光下,她的盛满智慧的脑门真大!我侧过头瞟一眼舞台右边的风,然后专注地看水。水的白衬衣上配着大红领带,一条黑色皮带系紧腰间,不但将她的腰收细,还将她略显丰满的身体展现得更光彩照人!只见水前额一扬,一甩额际一绺羽毛状秀发,将纤纤玉手插在腰间,大红领带略微侧向一边,这时候强劲迪斯科音乐才猛然间为她响起。她踮起脚尖,婀娜多姿地向前一迈,手臂像提了桶水井子的井水向前伸,红色娘子军一样闪亮登场!她一出场,明亮灯光消失处,粉红灯光一闪一闪,像一双双可爱眼睛,对着华丽的阳光少女不停眨眼。她一跳舞,曲臂,扭胯,像一片树叶融化在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中。节奏的达达达,的达达达,充满动感的身姿和音乐节拍交相辉映,导演台下那场暴风雨般的掌声!——我写作文最爱用暴风雨般的掌声,高尔基写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红色娘子军——海燕——然后洪常青出场。风准备闪亮登场,大秀一把迪斯科,但温柔舞姿无法将红色娘子军班头洪常青交代清楚。

  只有水精彩大方的表演煽动我在人民群众中当众热烈鼓掌,没有追光打在孤独的我身上,但按照历史老师的惯常说法,历史将铭记!

  我的脑袋像照相机一样,像摄影记者一样,忙着将舞台上水的飒爽舞姿尽快在暗房中洗印出来,暗房中全是水的交错叠加的各种曼妙舞姿,连在一起可以像卡通片一样播放。

  水又在明亮灯光辉映下,开始报幕:下一个节目,由什么人表演什么老掉牙的节目。看来舞台总监不希望她从当今舞台上消失,重新任命为报幕员邀请她再次出场。从她第一次站在五星红旗下的操场直到站在华丽舞台,她都像精灵一样应运而生!

  但一场精彩表演总会散场,像一场没有归宿的爱情找不到家门。水将华丽戏装收拾停当,素面朝天向我们走来,但包围她的眼睛更多!水在人群中选择我和风一起吃饭和放学,我和风之间,她更喜欢和我接近。风很注意仪表,但打扮还要看自身条件。尽管风技不压身,有各方面才干,但有时候女人只注重外表,不计其余。不怕你见笑,我一表人才,打扮独具特色,我从阿婆那里继承祖传的审美眼光。水经常将她的饭盒里的菜给我多分一些,我一点也不得意忘形,以为她对我情有独钟,就是给我一片阳光,我也不会觉得灿烂!

  真正让她另眼相看的是我身上发生的一件小事。虽然在我身上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件能将学校走廊轰垮的大事。

  我在《星星》诗刊发表了一首诗!

  你肯定很生气地对我说,发表什么狗屁诗能将走廊轰垮!你会睁大眼睛问我,这怎么可能?但是80年代是一个诗歌黄金时代,经过那个时代的诗人们特别思念这个诗歌黄金时代,这些诗人愿意将这个诗歌黄金时代想象得夸张。我很幸运地搭上诗歌黄金时代的最后一班车,发表一首小诗就能让水另眼相看。我曾借来一本砖一样厚的莎士比亚诗集,里头的诗像火车一样没有尽头,我没有将诗集看完,但铭记扉页上的名句:“鄙夫俗士,望敝屣而下拜,我则求阿波罗饮我以缪斯泉水流溢之玉杯!”

  有了莎士比亚对诗的颂扬,我说一首诗能将学校走廊轰垮的狂话不足为奇。

  我的诗很幼稚,但水低着头,欣赏我的大作:

  乘着记忆的小船

  探访我童年的码头

  折多河的浪

  拍打我童稚的心灵

  跑马山的不老松

  撩拨我童年的幻梦

  高高的箭杆山上

  插上我理想的神箭

  远方那三百六十五里路在将我强烈地召唤!

  这首充满理想主义却不朦胧的壮丽诗篇得到水的充分认可和莫名惊喜。看了这首小诗,水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一愣一愣地,像我是诗歌本身一样。

  水以她的诗歌标准和审美眼光,还有她舞台表演一样光彩照人的手势动作,极力称赞我,认为我完全可能成为国家级诗人。周围众多的诗歌爱好者也对我另眼相看。我站在楼道里,他们看我像看动物园的大猩猩。我突然有飘起来的感觉,这种飘浮大气层的感觉,我后来在周星驰的电影里找到,周星驰和世界冠军玩台球,刚打进一个球就激动得欢呼雀跃,热烈庆祝。

  水极力夸赞我,我得意得不知所以然,这时候,水身上也发生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

  当当当上课铃声还是一如既往地响起,从小学一年级敲钟到现在按电铃,铃声还是像远古的回声,上课像远古的梦,让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我脑袋下躺着倒着朗读过的语文课本,春日暖阳拂过教学楼边站立的金柳,穿过柳眉间的空隙,薄纸般懒洋洋地平铺在操场上。轻轻地我睡了,正如我轻轻醒来。下课了,水还在另一间教室上课,我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窗专注地看水,她端坐在课堂上专心听讲,白皙的脸蛋面朝黑板,前额宽敞,一脸福相,樱桃小嘴稍稍突出,正饱饮知识琼浆,畅游在知识的汪洋大海里。她脑袋后拖一根缠绕红丝线的粗粗发辫,因发质过好不能像柳树随风摆动。这时候是音乐休止符,承继前面和后面的故事情节。

  这故事情节安排得匠心独具,令我回味不已!

  我们体育课的内容非常单调,你发现不了任何有趣题材。沙坑跳远不是我的长项,我这头笨驴还要再练习才可以过关。这天中午,我伸着懒腰有气无力地跳进沙坑,脚尖着地,沙土扬起,我一屁股倒坐在沙坑里。我正要爬起来收工回家,看见脚边停留一只古色古香的纸仙鹤!这是我跷起的那只脚将它从泥沙里扒出来的。我梳一梳乱蓬蓬的头,对这只折叠得精巧别致的纸仙鹤充满好奇。纸仙鹤伸着细长脖子,平展双翅,飘飘欲飞!要是这只纸仙鹤跳沙坑,早就全校第一。我坐在沙坑边,拾起这只神秘的纸仙鹤,它外在都这么靓丽,内在恐怕也有内容,我从翅膀处将纸仙鹤打开,原来是一封书信!

  一行行娟秀挺拔又异常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再看信末落款,居然是水!这就让我太感兴趣了!

  这封充满异国情调的信,让我想起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它的内容如下:

  我叫水,自从来到康定中学,我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大家。我热爱学习,团结同学,乐观向上。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充满阳光的女孩,不光有幸福的今天,还有快乐的童年。但我的内心也暗藏阴影,因为我有不幸的身世,有些同学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北方人,我曾居住在成都,但我想告诉大家,我的真实姓名不叫水,我真名叫小林芳子,我父母感情不好,生下我后,他们双双回到日本后就离婚了。他们委托在中国的好友,我现在的爸爸妈妈收养我,他们对我很好,但我还是思念亲生父母。我写这封信,不想让你们知道又想让你们知道,我很矛盾,真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

  我看完这封落款为水的信,拍拍屁股上的灰,一下子站起来,飞快地跑向教室。

  我被这封神秘的信弄得心潮起伏,我判断信上说的不是实情,但水言辞恳切的话语在我耳畔回荡,万一是实情我当然同情水。

  我跑进她们班教室,看见水不动声色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看书。

  我坐在她桌子对面,赶紧问水:“我在沙坑里捡到一封你的信,这封信说的情况是不是真的?”

  水抬起头,吃惊地用杏仁眼睛望着我,说:“怎么?是你第一个捡到这封信,真是太巧了!”

  她挑衅地盯着我说:“你不相信吗?”

  我以更加疑惑的眼神看她,她秀气的鼻子在翕动,像马上要哭出来,我赶紧摆手说:“你不要这么小气,我还能不相信你?”

  我没有再和水说话,放学后,睡觉前,我都翻来覆去想,想得我在木床上笑出声来。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电视剧翻版,跟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似的。要是真有两个小日本到康定来接小林芳子,不光全校,全康定全州都要轰动。我和小林芳子这么要好,我都有机会去日本。但一想到不是小林芳子,是水,我的心七上八下不怎么笑得出声来。

  第二天,闹钟还没响,我起了床。

  我想起家里那只骄傲的大红公鸡,我们从锅庄搬家到三楼,它的历史使命宣告终结,被活生生煮来吃了。我不敢杀它,只好请人动手。将大红公鸡盛在盘子里,我不光没动筷子,还好几天吃不下饭。我们从锅庄搬家到三楼,像是锅庄抛弃我们,随着最后一张木板砰一声垮塌,众多木瓦房上升到意识空间,全都心猿意马地摆脱它的占据者。

  急匆匆地走到校门口,我上学没有这么急功近利过。我看见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围在过道里。上课还早,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几个女生说三道四,飞短流长。我当然要走过去听是非,抱着双手,看水的故事有什么新进展?她们在校园的两三个地点都发现纸仙鹤。纸仙鹤传扬的这故事,已经有人添油加醋进行改编,再过几天,小林芳子的阿爸阿妈要从天而降,我不相信越来越离奇的传言。

  中午时分,我再次走进教室,看见几个女生又围在小林芳子身边,小林芳子正神采飞扬地回答“女记者”们提问。

  她话里话外都充满得意,水应付自如地解说,充满对编造故事的认同和陶醉。在水看来,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我看着水,认为她完全可以报考北京电影学院,那片广阔天地,她大有作为!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斜眼看她们,这些女生好像个个会演戏,会骗人!我叼着烟走出教室。

  小林芳子甩动日本发辫撵上我,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我不怎么生气,只是不喜欢看她表演,说:“我知道你会演戏,可你为什么骗我呢?”

  这件事我记忆犹新,我写诗是纸上谈兵,那她就是行为艺术,她放弃三维空间穿越到小林芳子的四维空间去。水如此能干,将这行为艺术开展得有模有样十分逼真!水这么活学活用!如此富有创意!我当时想,水从都市来,她成熟而又洋气,和我这个吃水井子里的水长大的土操哥不大相同。我看过她弹风琴,据说还能敲打扬琴,这肯定是真的,但我不想弄清楚扬琴到底用棒槌还是筷子敲打!

  我发现好事者中没有男生,但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要是女生骗人,男生只有耍酷。

  我从《参考消息》上看到他的先进事迹——齐秦在感化院里长大,因叛逆被劳教,拿把吉他在感化院里自学成才成为歌星。这时候很多男生都在装“狼”!校园里走过一位少年,你不要问他是不是很忧郁,他连跳舞滑太空步都忧郁!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边的旷野中!”这音乐一天到晚灵魂一样在校园上空回荡,天空也灰暗冷漠!我在家里听计件一样反复将磁带倒转,磁带很经试,陪伴我几年时光。《狼》的每首歌都好听经典,我青春时代的《圣经》!叛逆中柔情。青春荒原。冷漠时脉脉含情。苍凉却没有一丝沧桑。色眼中猎艳红唇。这是近在凡尘不世俗的才子音乐!我年少轻狂的耳朵没听变形,早就找到乐感。这时候,火像山间一只大灰狼,耸起野狼一样长发,却有一丝柔情。风肯定是只色狼,只会尖叫不会嚎叫,忧郁眼神霓虹灯迷离。我不是狼,但一辈子处在叛逆期,一直行走在人生旷野上!有齐秦翻来覆去覆盖天空,敲击岁月,青春是在粉红色中安装情调,于是男生们以焊接柔情主义叛逆为借口,不读书了!上课只要有机会,教室里乌烟瘴气打牌,中午,乱七八糟躺在太阳下晒肚皮,打铃,当没听见,狠心肠苦练霹雳舞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与火和风三个人站在厕所边眉开眼笑地照相,我看了本《世说新语》,我们就是竹林七贤。皇太子曹丕送友人学驴叫,其他士人没见着朋友面就当见了面掉转头回家,逢人稍有不和割席而坐。按《世说新语》里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不是齐秦教的,这肯定是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自我浪漫的情调里,我不再注视水,转过身,用苍凉忧郁的眼神张望霞。

  霞的故事没有讲清楚,或者没有讲。自从我从锅庄搬上三楼,我和土妹妹霞不说话的时间不算长,楼上要好的两三家像锅庄里一样流行吃“转转会”。等不了几天,霞就坐在转盘上转到我身边,我坐上转盘转到她身边的机会更多。她的阿爸阿妈十分热情,像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家的聪明女婿,平均我们请他们家一次,他们家请我们三次。我特别喜欢吃鱼,半藏半汉的我没有忌讳,每请必到。我和霞站在一起向双方长辈敬酒,像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他们家每次吃鱼都要着意培养一点我的恶少心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让我感觉他们家吃鱼已经成为招待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像表演给我看的节目。他们张口吃鱼是诗歌中的形容词,只有象征意义,我是名副其实的名词,我吃鱼才有实际意义。

  星期天中午,我从楼梯口走过,看见身材高挑的霞手里提着一尾从雅砻江边打到的黄花鱼。我眼观六路,嘴巴泛起黄花鱼的清香,又想和霞给双方长辈敬完酒,坐在一起用筷子夹黄花鱼。我和霞打声招呼,并没在意她说没有说过到他们家吃鱼。已经是下午六点半钟,我不得不将晚饭吃完,我左等右等听不到霞说她们家开饭了!等了一个晚上,“吃”这个动词都没有让我欢欣鼓舞完成。我想霞这么狠心!不肯让我吃活蹦乱跳的黄花鱼,心里领略出什么是深深的失落感。

  第二天,我又在楼梯口碰到霞,我冷若冰霜,没有和她打招呼。霞看了看我,低着头走上楼梯,她知道我生气了。

  让我感动的是,霞第二天就来道歉,她心里居然明镜似的,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说:“昨天,我们家有事请客,就没有请你去我家吃饭了!”

  我无话可说,我总不至于说,这次吃鱼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春深时节,我和楼里伙伴一起去小天都瀑布捕蝴蝶,伙伴们找来雪白纱布,将雪白纱布做成网兜挑在竹竿上,爬上一辆货车前往小天都。到达小天都,货车停稳,我们从车厢上一个跟一个跳下车,从土黄公路跳上路坎,举着白色网竿奔向青翠山谷,我们在山坡上四处奔跑,跳跃,捕捉五颜六色的蝴蝶。

  晶莹剔透的瀑布之上,“小天都”三字高悬,那是清朝大学士孙士毅题的字,他打马康藏茶马道是怎样一番心情?

  喧宾夺主的瀑布下,被温暖阳光照耀的金色蝴蝶沿轨迹运动。霞走进这景色中,她半蹲在灌木丛边,将粉红阳伞靠在肩上,专注地看手上的蝴蝶。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专注地看她。这时候,她的脸开始渐渐泛红!

  我没有搜索枯肠,我叫她霞,是因为她的脸渐渐泛红。在我的周围,她们的脸都不会泛红,水的脸一如既往地白皙。我只有在古典小说中,欧洲老文人那里才找到脸经常会红的女性。我年少的心态适合这表情,对水的美缺少感应。

  霞捕捉蝴蝶,我捕捉她少有的美。那天下午,我们站在颠簸的货车上离开,天空飘起清凉的细雨。

  她的被动造成我的主动,留给傍晚去读中专的她一个大胆的吻!我十分庆幸将初吻献给霞,它是一朵粉红色静止的花,而不是在公文上盖满钢印,也不是成都人说啃兔脑壳。

  她分配在外地,父母也到外地去了,她寄给我的明信片说:“这边青溪唱了!那边柳叶眉落了!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她现在的脸不会渐渐变红。李春波有一首《小芳》曾玩世不恭地打捞这一丝纯情。

  水和我的分离不用提及,我们还会再见面。水转学回成都,率先前往成都发展,水一切均好!

  读高三的深春时节,我坐小康哥的车夜晚去康定附近的冷碛镇。小康哥是格桑表叔的二儿子,他成人后不再放马,买了台东风车跑运输。东风车迎着凉爽春风行走在陡峭的悬崖高处,一轮满月高挂天边,繁星璀璨,沿横断山大地的阶梯拾级而下,气候温和,风轻云淡!我从车窗往下看,深深的宽广河谷中冷碛镇千家万户的点点星光。小康哥手握方向盘,侧身取出一盒磁带塞进卡口,音响里旋即流淌出邓丽君温情脉脉的歌声。除了齐秦的歌外,我最爱听的是邓丽君的歌。“停唱阳关叠,重举白玉杯。”——这是驾驶员同志和穷酸文人的共同爱好,我和小康哥都在想自己的“何日君再来”。我想起水创造小林芳子,她是一位从小父母远在日本的青春少女,她的故事和琼瑶小说一样浪漫,又有张爱玲的苍凉味道。水的思想感情行走在琼瑶与张爱玲之间,我的心路历程徘徊在邓丽君和齐秦之中,我和水有异曲同工之妙!东风车的前灯照亮雪白的要转弯的公路,方向盘打转,邓丽君从《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唱到《在水一方》。驾驶员踩上油门,她的歌声也一下子拥有如此迷人的神韵!钢琴精灵的一些光斑闪过,邓丽君的歌声如泣如诉:“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在这静谧的深春之夜,在这高高悬崖的公路下,月亮和星光映亮一川河水跟随一衣带水的万家灯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在这恒星般不停闪烁、恒星般不停转动的千家万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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