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铁窗生涯”,我最想和水联系。自从水离开康定,我和她一直没有见过面。
我刚工作那一年,收到一张明信片,那上面有她的娟秀字体还有电话号码。我拨通这个号码,嘟音响过,一句温柔的成都话传来:“你找哪位?”
我报上尊姓大名后,她高兴地说:“呵!原来是你!我们百年难遇,咋个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呢?好长时间没有见面!”
我说我在成都,和她在电话里商量好,约定下个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杜甫草堂的假山背后,我和风站在那里等她。我的记忆里,水如何走到我面前成了空白,她像是从电影胶片中剪切下来,一下子站在我面前!我看着她,十分陌生又相当熟悉的感觉,水样子没变,还是那双好看的杏仁眼睛,眉毛是眉笔画上去的古代仕女用来装门面的蛾眉。身材还是略显富态,穿着粉红连衣裙,辫子不翼而飞,头发理成倒长不短的披肩发,比长长的披肩发阳光爽直!
我想恭维她,长得和唐代大美女杨玉环一样好看!内心只想亲热地说一句:“亲爱的,你还是那副熊样!”
可是刚见面,我不敢将过分亲密的肉麻话说出口。她花枝招展,神采飞扬,那声音、那眼神以及待人接物都成熟老练,好像茶园里坐在一起“冲壳子”聊闲天的茶客都是她邀请来的宾朋,他们一点不像坐茶园,而是参加水主持的鸡尾酒会。望着她高雅迷人的风度,面对这个很久未谋面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伸出双手怯生生地和她握手。我彬彬有礼地只轻轻拉一下她的手,感受一下手的温度。风也匆忙上前握她的手,不要说我,风也被她弄得举措失当。我们坐下来喝茶,我心里在想,这是康定中学见过的水吗?
我和水说话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将断了线的联系重新绑定,我们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正式交谈。水说笑好像在向我播音,我不断点头,表示听懂她欢聚一堂的播音。这种感觉是新奇的,她的一举一动不断诠释她的心理活动,她一低头,一眨眼都由我心里的那根琴弦拨响,我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
这样的心灵感应,我却是在久别重逢的一瞬间才找寻到!
我承认,年少时我和她的心理状态不那么搭调,她做的一切都比我高八度。
她在等我成长,于是我在时间的河床上一天天成长。现在我已经有了几分成熟,就是再怯生生,再不会应对也可以将沉默酿成一杯沉稳,并在当中加上沉静眼神的蜂蜜,让不说话也变成甜蜜休止符。
她在某化妆品营销部当品牌经理,她说话打扮都和任何一位职业女性没有区别,但我清楚地听到故乡折多河在她心中细小的回响,她一年半载总要喝一碗酥油茶,她的复杂成分还有稍许水井子的清澈水质。
我和水又一下子亲密无间了!
我们的亲密无间可以用摆在面前的一桌欢乐麻将充分证明。她在魅力四射的举手投足和一颦一笑的行云流水间完成有意偏袒一方的明显不合理打法。水!超级大国一个!她十分坚决地执行一位独裁者对于风的歧视性政策。在她的偏爱和大力协助下,我的运气好得出奇!麻将打着打着被我和水打成半透明状,我抬眼可以看见水手里的任何麻将牌,我想要什么麻将牌,那牌像马拉多纳玩帽子戏法,像宇宙飞船一样在水的手里应运而生。我和水默契的表演出神入化,可以和周润发在《赌神》中飞来飞去的纸牌媲美!平时狂喜麻将的风成了忍者神龟,再也没有办法打下去,只好说,算了!算了!不和你们折腾麻将了!而我只听见风说:你们——指我和水——连打麻将都这么心知肚明,你情我愿!
麻将在赌棍眼中,是用来挣钱的工具,在闲汉看来,是消磨时间的磨盘,而从女人的唯心主义看来,只不过是她偏袒一方的小小活道具。万千事物都可以化作女人们手中的活道具,她想偏袒哪一方就将灵魂的红色窗子打开,不讲规则地网开一面,你一个人才是大妈生的,其他人全是二妈、三妈生的。她若无其事地让你骑上高头大马在大街上大行其道,其他闲杂人等被宣布违反交通规则靠边稍息。她的麻将是心与心之间往来激荡的交流感情的一个隐喻。
风输了麻将脸气得发白,只好靠在壁角垂头丧气,正在这时候,水一刹那从座位上站起来,踏着轻快步履向前进发。风不得不咬紧牙关强打精神跟随我们的步伐。我承认,在我夸张眼神中,事情的确变形成这样!
只要心情愉快,炎热夏天也变成云淡风轻的五月天,我和水一起穿越将两条平行大街连成工字的快乐小街,林荫道上灰蒙蒙的泡桐树都变绿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太美妙了!我欢呼雀跃,在林荫道上手舞足蹈地跳起锅庄,我收放自如,姿势优美,能歌善舞的水却不表扬我,对我的舞姿不屑一顾,她哼一声,说:“藏舞只有那么几个姿势,谁不会跳!”
我只顾笑嘻嘻地看她,对我来说,有几分醉意的大众化的锅庄舞足够欢欣鼓舞!正当我比划下一个舞蹈动作,俯仰之间,水招来一辆的士,颐指气使地让风坐在驾驶员身边只等付钱。水坐在我身边,散发好闻的香水味,车窗上有一阵春天的风吹来,像一双白皙的手恰似水的温柔。的士车以四分之一节拍转了几个圈,也像跳锅庄似的轻快地将我们送到目的地,冷落一边的风秋眉秋眼地付了打的钱。
我们走进一家叫理想国的餐馆,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三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定,这张大圆桌大得像三个疯子围着一张乒乓桌。这么大一张圆桌不知让我们点多少菜!和我坐在一起的水用杏仁眼睛转动眼珠看菜谱,她豪爽地以置办豪门夜宴的姿势点了自己想吃的几个菜,俯下身子将菜谱递给我,问我想吃什么菜?风像独幕剧中的男主角远远地坐在一边,不高兴地说:“云最好打整,端盘牛肉给他!他最喜欢吃牛肉!”
水不信他一面之词,于是我斯斯文文地说出对美食的其他爱好。
我们点完菜,老板泡好花茶,我和水兴致勃勃地摆龙门阵,风在一边静等上菜。我谈起个人经历,利用吃饭前的宝贵时光向水作简要汇报。汇报我为什么有单位不呆,立下雄心壮志出来闯荡?水充满热情,我也讲得头头是道,同时在潜意识里飘过水编造小林芳子的往事,我开始理解水,她只是为了拥有一份他人的爱慕和虚荣。
是啊!在水面前,连我都不由自主地想编造痛苦心史和心酸经历,尽量博得水的同情与爱慕。我想将第一天在成都迷失方向的经历夸大其词,我会说,我一到成都就没有找到住处,无家可归,只好在立交桥下暂住一宿。我这么说肯定能打动水的菩萨心肠!
我居然也有获得别人同情的造假能力,也有这样的表演欲,这就是李伯清说的假打。
水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根本不在乎我说不说,或者说什么,她完全看出我的心思,她听了我一番慷慨陈词,真诚地说:“你到成都一定要好好干,背井离乡地,要学会自己照应自己!”
她这番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无论述说多么痛苦的心史,无非想表达不想说又想说的这四个字——背井离乡。我就是想干一番足慰平生的事业才背井离乡的!我觉得她说到点子上!
水不光说到点子上,谈笑风生中还对背井离乡有独辟蹊径的合情合理的理解,这只不过是离开家乡在别的地方暂时居住的意思。水十分爽快地掏空了这个词的所有伤感内涵,于是我和风背井离乡像两只大熊猫暂别家乡一样壮观!
她点一桌子菜,为我和风办招待,因为我和风这两个背井离乡的人都很“可怜”,其实水在背唐诗,唐诗中可怜就是可爱的意思,我和风十分可爱。
水善解人意,我大展宏图的计划以三国演义的形式精彩上演,我侃侃而谈,既情感丰富又有条有理。我又看见年少时候,水对我佩服的眼神被渐渐打捞上来。
这时候菜上来了,水更是不断地让我们多吃一点,不要客气。在她面前,因秀色可餐,我优雅地一粒粒吃饭,一根根夹菜。
我们吃完饭,走出理想国餐馆,都市的夜暗下来,我穿的白色新衬衫在这一天的不太炎热的空气里散发好闻的气味,我都没有怎么抛洒汗水。
我在傍晚时分充分品尝水在意我的欢欣。水得意地问我现在耍没有耍朋友,又得意地对风说,别人再不会说她嫁不出去。她像一朵娇艳夺目的芙蓉花,用自信招摇来发表魅力宣言,充满这座都市的明媚芬芳!
水十分尽兴地说说笑笑走在我身边,像一道剪影,轻快的步子飘向我,然后风平浪静地慢下来和我并肩同行。我用视觉、听觉、嗅觉的感觉三棱镜共同透视水,她的身形个子三围比年少时都放大了!她多了成熟女人的花香四溢。
作为唯美主义者,我在描绘心中最美好事物时都会尽量避免使用庸俗的词,即便稍有庸俗我也蚊子一样掐灭,我有唯美的刻板与洁癖。
不过,如果“性感”是位谦谦君子发明的词,我要将这个散发肉体芬芳的词奉送给水。性感的水穿着七月的高跟鞋,但个头还是比我稍矮一些。
这时候没有星光,我都当它们全都升起来了,没有花朵,我都当它们全都美丽绽放,水好像指着天空说,你看,这些星光!你看,这些花香!它们都由我透明的心点亮,由我深情的心绽放,是我记忆中永葆青春的星光,不会凋零的芬芳!
我们在刚刚黑下来的夜里说再见!水的传呼号码成为我永志不忘的一道符咒,成了冗长黑夜里最耀眼的一道闪光。他乡遇故知和有缘千里来相会的重逢,是我们共同把持的曳光的弦,这两种混入水的香水味的情感像顾城的那首诗:
夜的深处
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
我们总要再见
再见
为了再见
我在美好段落中引用顾城的诗,我本来准备自己创作一首,但我不用写了,因为这个美好夏夜,本身就是倍感亲切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