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公孙丑①问曰:“夫子当路②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③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④曰:‘吾子⑤与子路孰贤?’曾西蹵(cù)然⑥曰:‘吾先子⑦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fú)然⑧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⑨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⑩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 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gé)——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①公孙丑:孟子的学生,齐国人。②当路:当权,当政。③许:兴盛、复兴。④曾西:名申,字子西,鲁国人,孔子学生曾参的儿子(一说是曾子的孙子)。⑤吾子:对他人的尊称,相当于“吾兄”、“老兄”之类。⑥蹵然:不安的样子。⑦先子:指已逝世的长辈。这里指曾西的父亲曾参。⑧艴然:恼怒的样子。⑨曾:副词。竟然,居然。⑩为:同“谓”,认为。由:同“犹”,好像。百年而后崩:相传周文王活了九十七岁,百年是泛指寿命很长。武丁:即殷高宗,商朝国君。据《史记·殷本纪》记载,武丁在位时,“修德行政,天下咸欢,殷道复兴”。作:这里用作量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起”。微子:名启,商王武乙的长子,纣王的庶兄。微仲:微子的弟弟。王子比干:纣王的叔父。箕子:纣王的叔父。胶鬲:殷代贤臣。辅相:辅助。基:农具,相当于今天的锄头之类。置邮:置和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的驿站。倒悬:朱熹《集注》:“喻困苦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可以再度兴起来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曾经有人问曾西道:‘您和子路相比,哪个更能干?”曾西不安地说:‘子路是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啊,(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相比,哪个更能干呢?’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你怎么竟拿管仲来和我相比呢?管仲受到国君的信任是那样专一,行使国家政权那么长久,而功绩却是那样少,你怎么竟拿他来和我相比呢?’”孟子接着说:“管仲是曾西都不愿意做的人,你以为我愿意学习他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天下,晏子辅佐景公名扬诸侯。难道管仲、晏子还不值得学习吗?”
孟子说:“以齐国的实力用王道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您这样一说,弟子我就更加疑惑不解了。以周文王那样的仁德,活了将近一百岁才死,还没有能够统一天下。直到周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然后才统一天下。现在您说用王道统一天下易如反掌,那么,连周文王都不值得学习了吗?”
孟子说:“我们怎么可以比得上周文王呢?由商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有六七个,天下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归服既久,就难以变动。武丁使诸侯们来朝,统治天下就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运转一样容易。纣王离武丁并不久远,武丁的勋臣世家、良好习俗、传统风尚、慈善政治都还有遗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一批贤臣共同辅佐他,所以能统治很久以后才失去政权。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是纣王的臣民,然而文王从纵横百里的小地方兴起,所以非常困难啊。齐国人有句俗话说:‘虽然有智慧,不如趁时势;虽然有锄头,不如待农时。’现在的时势,就很利于用王道统一天下。夏、商、周三代兴盛的时候,没有哪一国的国土有超过纵横千里的,而现在的齐国却超过了;鸡鸣狗叫的声音处处都听得见,一直到四方边境,这说明齐国人口众多。国土不需要新开辟,百姓不需要新聚集,如果施行仁政来统一天下,没有谁能够阻挡。何况统一天下的贤君没有出现,从来没有间隔过这么久的;老百姓受暴政的蹂躏,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的。饥饿的人容易让他吃饱,口渴的人容易让他饮够。孔子说:‘道德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老百姓的高兴,就像被倒挂着的人得到解救一样。所以,做事仅为古人的一半,功绩一定比古人加倍。只有这个时候才是这样的吧。”
诵读星级★★
原文公孙丑问曰:“夫子加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bēn)②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③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yǒu)④之养勇也,不肤挠⑤,不目逃⑥,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⑦;不受于褐宽博⑧,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⑨诸侯,恶声至必反也。孟施舍⑩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wū)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qiè)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y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bì)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wū)!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wū)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dié),河海之于行潦(lǎo),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①加:犹居,担任。②孟贲:古代勇士。③告子:名不害,生平事迹不详。④北宫黝:生平事迹不详。从下文的叙述看,他可能是个刺客。⑤肤挠:朱熹《集注》:“肌肤被刺而挠屈也。”⑥目逃:即眨眼。⑦豪:同“毫”。挫:辱。市朝:集市和朝廷。这里指公众场合。⑧褐宽博:与下文的“褐夫”同义,指地位低贱的人。褐,粗麻布衣。宽博,宽大之衣。⑨严:惧怕,畏惧。⑩孟施舍:生平事迹无考。从下文所叙述的事迹看,他可能也是孟贲一类的勇士。守约:得其要领。子襄:曾子弟子。缩:朱熹《集注》:“直也。”恶:疑问代词。何。浩然:盛大而流动的样子。慊:痛快,惬意。正:止。“而勿正”即“而勿止”。闵:担心,忧愁。揠:拔。芒芒然:疲倦的样子。病:疲倦,劳累。诐辞:偏颇的言辞。淫辞:夸张、过分的言辞。遁辞:躲闪的言辞。宰我:即孔子的弟子宰予,字子我。他是孔门言语科的高才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利口辨辞”。冉牛: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的弟子闵损,字子骞。颜渊:即孔子的弟子颜回,字子渊。他们三人都是孔门德行科的高才生。子游:孔子的弟子言偃,子游是他的字。他是孔门文学科的高才生。子张:孔子的弟子颛孙师,子张是他的字。一体:赵注云:“得一枝也。”又云:“体以喻德也。”具体而微:朱熹《集注》:“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敢问所安:朱熹《集注》:“公孙丑复问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则于此数子欲何所处也。”姑舍是:赵注、朱熹都认为孟子不回答是不愿将自己与这几个人相比。伯夷:相传是商末孤竹国君的儿子,因与弟弟叔齐相互谦让君位而双双逃奔周国。后来因周武王出兵讨伐商朝,他们劝阻无效,便隐居到首阳山,“义不食周粟”而饿死。司马迁在《史记》中曾为他们立传,置于“列传”之首。伊尹:商初大臣,名伊(一说名挚),尹是官名。他曾辅佐成汤灭夏和巩固商初的统治,是古代有名的贤臣。班:朱熹《集注》:“齐等之貌。”有若:孔子的弟子,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因他的相貌像孔子,所以孔子死后,孔门弟子曾一度“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汙:低下。赵岐注:“汙,下也。言三人虽小汙不平,亦不至阿其所好以非其事,阿私所爱而空誉之,其言有可用者。”阿:阿谀。尧、舜:传说中上古时代的贤君,是儒家最推崇的人物之一。见其礼而知其政:赵注认为此处的“其”是指孔子,朱熹则认为是孔子“见人之礼则可知其政”,译文从朱熹说。等:此处是比较、评论的意思。“麒麟之于走兽”二句:古人将动物分成五类,凤凰是羽虫(相当于飞禽)之长,麒麟是毛虫(相当于走兽)之长。太山:即泰山。垤:小土堆。行潦:朱熹《集注》:“道上无源之水也。”拔乎其萃:朱熹《集注》:“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异于众人。”
译文~~~公孙丑问道:“如果老师担任了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自己的主张,即使因此而成就王霸之业,也是不足为奇的啊。如果这样,那么您会动心吗?”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时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像这样说,那么老师超过孟贲很远了。”
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不动心比我还早。”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的。北宫黝的培养勇气,不因为肌肤被刺就弯屈,不因为眼睛被刺就眨眼睛,即使有一根毫毛被他人伤害也觉得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鞭打一样;既不能受辱于穿着宽大的粗麻布衣的普通平民,也不能受辱于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之君,把刺杀一个大国之君看做如同刺杀一个普通平民一样。他不畏惧诸侯,坏话传到耳边,一定要报复它。孟施舍培养勇气的办法呢,他说:‘我看待那些不能战胜的人,好像足以战胜的人一样;如果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考虑有胜利的把握才与之会战,这是畏惧敌人的人。我难道能说必定打胜仗吗?只是能不畏惧罢了。’孟施舍的培养勇气像曾子,北宫黝的培养勇气像子夏。这二人的勇气,不知道他们哪一个强,然而孟施舍能掌握要领。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在我老师那里听说过关于大勇的道理:自己反躬自问,如果自己理不直,即使是普通平民责备我,我也不恐惧;如果自己理直,即使有千万人,我也要前进啊。孟施舍的守住勇气,又不如曾子的掌握要领。”
公孙丑说:“冒昧地问一下,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能讲给我听听吗?”
“告子说:‘如果不能在言语上取得胜利,就不要在思想上求取;如果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就不要在意气上求取。’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就不要在意气上求取,是对的;不能在言语上取得胜利就不要在思想上求取,是不对的。志向是气的主导,气是充满全身的。志向是首要的,气是次一等的。所以说:‘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扰乱自己的气。’”
“您既然说志向是首要的,气是次一等的;您又说,要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扰乱自己的气。这是什么意思呢?”
孟子说:“志向专一就引动气,气专一了就引动志向。譬如跌倒和奔跑,这只是体气专一的作用,却反过来震动了他的心。”
公孙丑说:“请问老师您长于哪一方面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种气,极端浩大,极端有力量,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满天地之间。它的成为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否则就会缺乏力量。这种气是积聚正义所产生的,不是靠偶尔的正义行为就能获取的。行为中有内心感到不安的事,这种气就会缺乏力量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的东西。必须要先有集义的事却不停止,心中不要忘记,也不要去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国人似的。宋国有个人嫌他的禾苗不长,就用手去把它们拔高,累得气喘吁吁地回家,对他家里人说:‘今天可把我累坏啦!我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一看,禾苗已全部干死了。天下人不犯这种拔苗助长错误的是很少的。认为养护庄稼没有用处而不去管它们的,是只种庄稼不除草的懒汉;去帮助庄稼生长的,就是这种拔苗助长的人。不仅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庄稼。”
公孙丑问:“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呢?”
孟子回答说:“偏颇的言语知道它片面在哪里,夸张的言语知道它过分在哪里,怪僻的言语知道它离奇在哪里,躲闪的言语知道它理穷在哪里。(这四种言语)从内心发出,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在他政治措施中体现出来,就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如果圣人再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讲说谈论,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而有之,说:‘我对于辞令就不擅长了。’如此说来,老师已经称得上圣了吧?”
孟子说:“嗨!这是什么话?过去子贡问孔子说:‘老师称得上圣了吧!’孔子说:‘圣,我还不敢当,我只不过学习不感到满足、教诲不感到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感到满足,是智;教诲不感到疲倦,是仁。有仁有智,老师已经称得上圣了。’圣这样的称号,连孔子都不敢自居,你这是什么话?”
公孙丑说:“过去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具有圣人的某一个方面,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了圣人的全体而规模较小,请问夫子自居于哪一种人呢?”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呢?”
孟子说:“他们是不同主张的人。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百姓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昏乱就退隐,这是伯夷;任何君主都可以事奉,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唤,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乱也做官,这是伊尹;能做官就做官,能退隐就退隐,能长久就长久,能短暂就短暂,这是孔子。他们都是过去的圣人,我没有能力像他们那样去做,至于我的愿望,则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与孔子相比,如此相等吗?”
孟子说:“不是!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孔子那样的人。”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的。如果能得到纵横百里的疆土成为君主,都能使诸侯来朝见,拥有天下;如果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来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干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不同的地方。”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智慧都足以了解圣人,他们虽然地位低下,却不至于阿谀他们所喜欢的人。宰我说:‘据我看来,老师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见到所行的礼仪就明了它的政事,听到所奏的音乐就明了它的德行,即使从百世之后来评价这百世之中的君王,也没有一个能违背老师的主张。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老师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仅仅是人类如此吗?麒麟跟走兽,凤凰跟飞禽,泰山跟小丘,河海跟水塘,都是同类啊;圣人跟百姓,也是同类。高出自己的同类,超越自己的群体,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比孔子更伟大的人了。’”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以力假仁者①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②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③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④之服孔子也。《诗》云⑤:‘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⑥不服。’此之谓也。”
注释~~~①假:借,凭借。②待:等待,引申为依靠。③赡:充足。④七十子:指孔子弟子。相传孔子有弟子三千,其中“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⑤《诗》云:引诗见《诗经·大雅·文王有声》。⑥思:音节助词,无义。
译文~~~孟子说:“倚仗武力而假借仁义的,那是霸业,创造霸业必须要有大国作基础。依靠道德实行仁政的,那是王业,创造王业不须大国作基础。商汤王只有纵横七十里,周文王只有纵横一百里。用武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他,只不过是力量不够罢了;用道德使人归服的,是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信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服。’正是说的这个意思啊。”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①,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②:‘迨(dài)③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dù)④,绸缪牖(yǒu)户⑤。今此下民⑥,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pán)乐怠敖⑦,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⑧:‘永言配命⑨,自求多福。’《太甲》⑩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①闲暇:指国家安定,无内忧外患。②《诗》云:引诗见《诗经·豳风·鸱》。该诗以鸱鸮为喻,申述周至危急,表明作者救危扶倾的苦心。据《尚书·金縢》记载,该诗的作者是周公。③迨:趁着。④彻:剥取。桑土:桑树根。土,同“杜”,东齐方言说“根”为“杜”。⑤绸缪:缠结。牖:窗子。户:门。⑥民:人。⑦般:乐。怠:怠慢。敖:同“遨”。出游。⑧《诗》云:引诗见《诗经·大雅·文王》。⑨永:长久。言:语助词,无义。配:合。命:天命。⑩《太甲》:《尚书》中的一篇。违:避。活:赵岐、朱熹均释为“活命”,唯焦循《孟子正义》以《礼记·缁衣》引此句作“不可逭”,则作“逃避”讲。二说皆可通。译文依赵、朱说。
译文~~~孟子说:“行仁政就就能得到荣耀,不行仁政就会蒙受屈辱。如今既厌恶屈辱却又自处于不仁的境地,这就好像既厌恶潮湿却又居于低洼的地方一样。假如真的厌恶屈辱,不如崇尚仁德,尊敬读书人,使有贤德的人在位做官,有才能的人在职做事,国家无内忧外患,趁着这个时候整理国家的政治、法律制度,即使是大国也一定畏惧他了。《诗经》上说:‘趁着天晴没阴雨,剥些桑树根上皮,补好窗子和门户。现在你们下面的人,有谁还敢欺侮我?’孔子说:‘写这首诗的人,大概懂得防患的道理呀!能够治理他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呢?’如今国家太平无事,却趁着这个时候纵情享乐,怠惰游玩,这是自己找祸啊。祸害和幸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上说:‘永远配合着天命,自然求得幸福多。’《尚书·太甲》说:‘上天降下的灾祸还可以避免;自己造成的罪孽,就不能够活命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chán)而不征①,法而不廛②,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③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④,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⑤,无夫里之布⑥,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⑦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⑧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①廛:集市中储藏或堆积货物的货栈。这里用作动词。提供处所储藏货物。征:征税。②法而不廛:指官方依据法规收购长期积压于货栈的货物,以保证商人的利益。③讥:稽查,查问。④助而不税:指“耕者九一”的井田制,只帮助种公田而不再对私田收税。⑤廛:这里指民居,与上文“廛而不征”的“廛”所指不同。⑥夫里之布:古代的一种税收名称,即“夫布”、“里布”,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土地税、劳役税。⑦氓:指从外地移居来的移民。⑧天吏:顺从上天旨意的执政者。这里的“吏”不是指小官。
译文~~~孟子说:“尊重贤才,使用能人,杰出的人物都在位做官,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愿意在他的朝廷上立身了;市场上提供储藏货物的地方却不征税,把滞销的货物依法收购不使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放在这样的市场上了;关卡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路上旅行了;种庄稼的人只帮助耕种公田而不另外征税,那么,天下的农民都会高兴,愿意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了;居民区没有额外的土地税和劳役税,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高兴,愿意成为这里的居民了。真正能够做到这五点,就连邻国的百姓都会把他当父母一样仰慕。(如果有邻国来进攻)就好比率领他的子弟去攻打他的父母,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成功过的。像这样,他就会天下无敌了。天下无敌的人,叫做‘天吏’。做到了这样还不能成就王业,是不曾有过的事情。”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①。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②,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③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yāo)誉④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⑤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⑥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人之始然⑦,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⑧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①不忍人之心:即怜悯心,同情心。②乍:突然、忽然。孺子:小孩子。③内交:即结交。内,同“纳”。④要誉:博取名誉。要,同“邀”。求。⑤端:开端,源头。⑥我:同“己”。⑦然:同“燃”。⑧保:定,安定。
译文~~~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悯同情别人的心情。古代帝王由于有怜悯同情别人的心情,所以才有怜悯同情百姓的政治。用怜悯同情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悯同情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面转动东西一样容易了。我说每个人都有怜悯同情别人心情的缘故,譬如现在有人突然看到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去了,都会产生惊骇同情的心理。不是因为想因此去和这孩子的父母拉关系,不是因为想因此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声誉,也不是因为厌恶这孩子的哭叫声才产生这种惊惧同情心理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那不是人啊;没有羞耻心,不是人啊;没有谦让心,不是人啊;没有是非心,不是人啊。同情心是仁的发端,羞耻心是义的发端,谦让心是礼的发端,是非心是智的发端。一个人有这四种发端,就好像他有四肢一样啊。有了这四种发端却自认为不贤能的人,是自己害自己的人;说他的君主不贤能的人,是害他的国君的人。凡是在自己方面有这四种发端的人,又知道把它们扩大充实起来,就像火刚开始燃烧,泉水刚开始涌出。如果能够扩充它们,便足以保有天下;如果不能扩充它们,就连赡养父母都成问题。”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①?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②。故术③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④也,人之安宅⑤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⑥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①矢人:造弓箭的人。函人:造铠甲的人。②巫:巫医。匠:匠人,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赵岐注:“巫欲捉活人;匠,梓匠,作棺欲其早售,利在于人死也。”③术:这里指选择谋生之术,也就是选择职业。④尊爵:朱熹《集注》:“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⑤安宅:朱熹《集注》:仁义礼智“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⑥由:同“犹”。好像。
译文~~~孟子说:“造弓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更不仁吗?造弓箭的人唯恐他的箭不能伤人,造铠甲的人唯恐人受伤。巫师和棺材匠也是这样。所以选择职业不可不谨慎啊。孔子说:‘居住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才好。选择住处,不居住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怎么能算明智呢?’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人间最安逸的住宅。没有人阻拦你却不做仁人,这是不明智啊。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那就是别人的仆役了。做了别人的仆役却觉得是耻辱,就好像做了造弓的人却又以造弓为耻,做了造箭的人却又以造箭为耻一样。如果认为这是耻辱,不如好好行仁。行仁德的人就好像射手:射手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放箭;如果没有射中,不怨恨胜过自己的人,而是反过来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罢了。”
诵读星级★★
原文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①大焉,善与人同②,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③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释~~~①有:同“又”。②善与人同:与人共同做善事。③与:偕同。
译文~~~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教益的话,就给人家行拜谢礼。大舜又比这两人更伟大,善于与别人合作,抛弃自己的成见,听从人家的意见,乐意吸取别人的长处来行善。从他种庄稼、做陶器、打渔一直到做帝王,没有哪个优点不是向别人学习来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这就是同别人一道行善。所以君子的美德没有比同别人一道行善更伟大的了。”
诵读星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