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邦的建国大业中,贡献最大的三个人是萧何、张良和韩信,史称汉室三杰。三杰这个说法也出于刘邦“此三者,皆人杰也”。
萧何功居第一。刘邦在大封功臣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称那些冲锋陷阵的将领为“功狗”,而称萧何为“功人”。
汉五年……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读赞)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萧相国世家》)
司马迁为《萧相国世家》作提要为:“楚人围我荥阳,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推计踵兵,给粮食不绝,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表明萧何主持根据地的行政工作,后勤做得相当出色,使根据地成为前方打胜仗的有力保证。
萧何出身官吏,具有政治头脑和卓越的办事能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如:
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萧相国世家》)
他有政府部门工作经验,知道档案图情工作的重要性,这当然是一种常识,但常识有时非常重要,有的人就是缺乏应有的常识。而萧何有施政的常识,所以能够成为刘邦得力的辅弼。而项羽本人就缺乏常识,他身边也没有看到像萧何这种具有行政能力的人。
而在刘邦这边,却不一而足。萧何手下有张苍,这是一个学者型人才,其事迹见《张丞相列传》。这人在秦时,曾经做过柱下御史,管理宫内的各种文书档案,天下大乱时,做了刘邦的宾客。有一次犯法当斩,当他脱下衣服,露出肥大的身躯时,凑巧被王陵看见,王陵爱才如萧何,立刻奏报刘邦刀下留人。后来他做了掌理财政的计相,以列侯的爵位留在相府,负责典校郡国所报来的会计账簿。这是一个怪人,司马迁记道:
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余,为侯、丞相。苍子复长。及孙类,长六尺余,坐法失侯。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余岁而卒。(《张丞相列传》)
发现并极力推荐韩信出任大将,是萧何的又一功绩。刘邦最初并不认识韩信,何况他有一个不好的名声。《淮阴侯列传》一上来就讲韩信少年时代的两个故事: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这两个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韩信青少年时代很受气,很被人瞧不起。不但屠中少年瞧不起他,市人瞧不起他,连那个漂母都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大家都觉得他窝囊。正是人不可貌相。还有呢,就是韩信能忍,到底是要担当大任的人,要是他一剑把那无赖少年杀了,还有后来的韩信吗。
韩信有暮楚朝汉之经历,在项梁渡淮时,他仗剑以从,无所知名。项梁死后,归项羽,项羽任他为郎中,屡献奇策而不用。后来弃楚归汉,也犯了一次险: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淮阴侯列传》)
这个滕公(夏侯婴)和王陵一样,也能刀下留人,则是因为韩信的一句话,而这次刀下留人,更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而萧何本人又是怎样认识韩信的呢?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淮阴侯列传》)
萧何认识韩信,凭几次谈话就认定他是“国士无双”。而“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这是多么感人,这是一个历史的紧要关头,一个关系到战争成败的人才就要失之交臂,如果不追,这一段历史就要重写。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辛弃疾《木兰花慢?席上呈张仲固帅兴元》说:“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抚今追昔,是非常感慨的。难怪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在传统戏剧舞台上,《追韩信》至今是一出保留节目。
“吾为公以为将”,表明刘邦这时对韩信还不够了解,也表明他对萧何信任的程度。萧何说:“虽为将,信必不留。”刘邦马上就说:“以为大将。”改口之快,表明刘邦的从善如流,迥异常人。“于是王欲召信拜之”,表明刘邦性格中的冒失——即萧何所谓“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而萧何要求“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以拜之,则是教刘邦如何尊重人才。“一军皆惊”,更表明萧何的独具慧眼。
刘邦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抚谕告,使给军食。汉二年,汉王与诸侯击楚,何守关中,侍太子,治栎阳。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辄补缺。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萧相国世家》)。这份固守根本、做幕后英雄的工作,在建国大业中贡献很大,无怪刘邦以其功居第一。刘邦是个明白人。
中国有个成语叫“萧规曹随”,讲的是萧何做相国,为汉王朝制定的律令制度,到他所推荐的曹参做相国时,都无所变更,一切按萧何的办法去处理,提拔的也是老成持重的人,不用那些精明的、好大喜功的人。这合于黄老思想,叫清静无为、无为而治,其好处是不生事,不扰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保证了政策的延续性,缺点是没有政绩工程。
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郤。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间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卒,谥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读讲,皎然)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曹相国世家》)
司马迁对曹参的评价是:“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中国有句古谚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针对萧何助刘邦、吕后诱捕韩信而言的。《萧相国世家》说:“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此事《淮阴侯列传》有更详细的记载:
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夷三族”是古代极不人道的刑罚,为了杜绝复仇的种子,统治者就采用这种斩草除根的手段。有一种说法叫“株连九族”,其实就是“夷三族”的另一种说法。“九族”包括父族四(本族、姑母及其子、姐妹及外甥、女儿及外孙),母族三(外祖一族、外祖母娘家、姨母及姨侄),妻族二(岳父一族、岳母娘家)。
萧何协助吕后诛韩信这件事,脱离具体的历史背景,很难说三道四。站在汉室的立场,萧何不过协助吕后粉碎了一次军人“政变”。不过,司马迁对他是有微词的:
太史公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籥,因民之疾法,顺流与之更始。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萧相国世家》)
这是说,萧何在秦时,也就一个碌碌无为的文书罢了,没有过人之处。由于跟对了人,所以发迹了。到韩信、英布等功臣被剪除,萧何地位就更显要了。
《萧相国世家》并没有大量地正面地描写萧何的功绩,反而花较多笔墨从多个方面表现他与刘邦间的复杂关系,在功臣传记中是很特殊的。秦时,萧何原是刘邦的上司,曾多次给刘邦以优待和回护。如每逢刘邦带领民工去咸阳服役,别人赞助盘缠三个钱,萧何独给五个钱。这个情刘邦一直是记着的,称帝后大封功臣,“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尝繇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奉钱二也”,这二千户就成了那两个钱的利息。导致刘、萧关系的第一次变化的因素是陈涉起义: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读七),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壹败涂地。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乃立季为沛公。(《高祖本纪》)
刘邦因纵徒役而亡命,回沛县人们对他已是刮目相看了,沛令无决断,授人以柄,遂致杀身。萧、曹等不愿当出头鸟,尽让刘季,历史就这样作出了选择。
刘邦以萧何为左右手,离不开他,但也不完全放心他,时时防嫌他。白居易诗云:“天可度,地可量,惟有人心不可防。”也难怪刘邦。当刘邦与项羽相持于荥阳,刘邦一连多次派人慰问萧何,连幕僚鲍生都看出来了:“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上必益信君。”萧何照办了,于是“汉王大悦”。后来,萧何帮刘邦除掉韩信后,刘邦“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另一幕僚召平又对他说:“以今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尉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悦。”萧何又照办,于是“高帝乃大喜”。当英布反,刘邦亲往镇压时,萧何还想与以往一样“悉以所有佐军”。又有人提醒他:“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读矢)贷以自污?上心乃安。”萧何又照办了,于是“上乃大悦”。
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状态,当然是很累的,主要是心累。正是:高处不胜寒,高有高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