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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最难的,是保持心灵的强度。
前几天一作家朋友来,又谈到莫言获诺奖的事情,她的观点跟许多人一样,认为莫言不该获奖,因为“语言太差”。他们都看不到莫言心灵的强度,而且一直保持那种强度。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作家最困难的事情。关于语言,当一个作家有江河水一样的内心要表达,内心本身就构成他的语言。那些文体感很强的作家,当然也是好作家,但通常,这样的作家玩味较多,他们中的许多人,拿着一小段甘蔗,一辈子在那里嚼,甘蔗上早就只剩自己的口水,可他们还说自己的甘蔗比别人的甜。写作如果成为一种事业,这种事业是生活,而不是文学。当下,不少作品基本丧失了描写的能力,作家将描写变成“叙述”,认为这是文学的法宝,或者说是唯一的文学,这其中潜在的巨大危机,很少人注意。
她又说到莫言的诺奖受奖词写得太差。人们习惯于认为莫言写得那样拉拉杂杂,渣渣草草,是迫不得已,是一种回避和策略,从而原谅他,其实根本不值得原谅,海明威写的受奖词,只字不谈政治,只谈作家和文学,千来字,成为千古名篇;帕慕克写的受奖词,《父亲的手提箱》,同样不提政治,却写出一个作家对文学的根本理解。这证明莫言不是策略,而是只能写成那样的水平。莫言让译者葛浩文可以随意删改他的作品,而人家帕慕克,有中国翻译家想找好的英文译本转移,帕慕克坚决不同意;你只能从他的母语土耳其语翻译,否则就不要翻译,这才是一个大作家的气派和尊严。——对此,我是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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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中表达道德,之所以不可能是枯燥的,是因为道德中蕴含着深邃的情感魅力。千百年来形成的道德标准,绝不仅仅是说教。我们看一棵古树,看一幢古建筑,不只是看到它的形态,还有情感。情感、灵魂、人性等等,几乎不随时代而变。由此,将这些东西作为表达核心的艺术,从古至今走着重复的道路,就像情感和人性本身走着重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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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上那些低等茶馆里,烟雾弥漫,麻将声声,他们不是在赢钱,是在打发无聊。城市里那些高级会所里,装饰豪华,格调清雅,人们争相谈论着各类有趣的话题,他们不是在探讨什么,是在打发无聊。在某个著名的茶社,一排人坐在沙发上,面前跪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为他们泡功夫茶,茶壶茶杯茶匙捣来捣去,他们不是在品茶,是在打发无聊。写几笔字,画一幅山水,弹几声古筝,他们不是在追求什么,是在打发无聊。一男一女心神不安,眉来眼去,恨不得立即就能拥吻,他们不是在渴望爱情,甚至也不是在渴望肉体,是在打发无聊……凡此种种,都有个统一的名字,叫“无聊”。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把无聊搞得太当回事,太隆重。叔本华说,人类为了打发无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真是说到位了,是货真价实的悲天悯人之语。把无聊越当回事,搞得越隆重,付出的代价越高。
唯有那些重视内心生活的人,才可能挣脱“无聊”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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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三种文学:
一是不要与现实碰。泰戈尔、艾特玛托夫、冰心等。他们固执地守住童年,尽情地去幻想,有小小的寂寞和小小的忧伤,但那不是现实给予的,而是幻想给予的。
二是不能与现实碰。世界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作家如此。他们描写的人物,在与现实的碰撞中成为一地瓦砾。即便不粉碎,也是苦难丛生。
三是与现实碰,碰碎之后却又变得更加完整。
以上三种,都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但最伟大的是第三种。这是托尔斯泰的文学。这种文学指明了一个事实:人类有如此多的罪恶,为什么还能代代相续?在人类巨大的染缸里,为什么还存留着纯洁、高尚和美好?托尔斯泰力图把人引向高贵,他的小说,与荷马、歌德的写作一样,具有无上的庄严感。他让每个人物都获得尊重,每部作品的整体,都有教堂般的恢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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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上说,作家是一个劳动者,但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者,都有职业的崇高感。作家尤其应该有。近百年来——在中国,近三十多年来,写作修辞、技巧和叙述方法,变得格外丰富,但披沙沥金,我们发现,高居云端的,依然是《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一类的小说,这类小说让我们充分理解了雨果的话:比大地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的心灵。正因为有那种心灵,狄更斯写一个坏人,也写得让你心疼,托尔斯泰写一只鸟,自己先到鸟的身体里活一遍。作家要博大和丰富自己的情怀,情怀有了,思想就跟着有了。我们经常说作家的思想深度,其实作家的思想深度就是他的情感深度——我们跟自己生活的时代,跟脚下的大地,跟大地上的人民,是否有连血带骨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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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问:“我觉得19世纪的文学超过20世纪,你觉得呢?”
20世纪80年代,格非、余华等一大批先锋小说家,是李陀首先为他们鼓掌,他以大量充满力量的文学批评,成为先锋文学的旗手。现在却完全颠倒了看法。
对他的问题,我做了肯定的答复。
他说:19世纪的文学塑造人物,20世纪的文学不塑造人物了。他们把塑造人物的手段,合盘送给了通俗小说家。
又说:《百年孤独》就是马赛克,没有人物。
我说:20世纪的文学是观念文学。同时,塑造人物,也可能不是文学的唯一任务;文学发展到某个阶段,塑造人物还可能不构成最重要的任务。何况现代人本身就符号化、扁平化了。
李陀现今常住美国,两个月后,他从纽约来一封信:
“你同意19世纪的文学总起来说(不可能全部)成就高于20世纪文学,我真是高兴极了,因为能如此看的人少而又少,不要说一般人,一些很近的朋友听我如是说,也是很疑惑,那怀疑明显写在脸上。至于为什么要强调这个,说起来又很难说明白,让我很苦恼。其实理由很简单,到21世纪了,也该回头看了,到底这200年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好东西,到底哪些经验和观念对我们今天更有用?难道这不需要思考吗?为什么很多人想不明白?你让我增强了信心,毕竟道不孤,还是可以找到能想到一处去的朋友!你说‘托尔斯泰他们的写作,极大地提高了全世界作家的写作难度,托尔斯泰面对一堵墙的时候,不是装着看不见那堵墙,也不是聪明地绕过去,而是把墙推倒,让这面和那面打通,让光明扑面而来。’——说得太对了。我们现在的问题也正是这样,就看我们的勇气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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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有篇文章,说大陆有几个作家去意大利,到了古罗马斗兽场,他们谈论的居然还是官场中事,龙应台认为这样的作家真是不可救药。
龙应台其实是大惊小怪了,我们可以在许多场合,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听作家们既谈论官场中事,也谈论各自的级别,什么正处、副厅、正厅之类。
有回范稳说,他的《水乳大地》出版后,去北京开了个研讨会,那天正值陈良宇被抓,研讨会结束,吃午饭的时候,所有参会者都忘了他的小说,都谈论着陈良宇被抓的事情;甚至在研讨会期间,评论家们出去抽烟的时候,就已经转移了话题,谈论着陈良宇了。
作家和评论家们对政治新闻的兴趣,远远大过对文学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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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英国赫德福德郡圣奥尔本斯的村落“斯皮尔普拉茨”,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裸体主义者阵地,已有85年历史,日前首次曝光。乍看之下,斯皮尔普拉茨农庄与伦敦市的任何一个居民区没什么不同,但这儿的生活确实与众不同,那些修建平整的草坪和灌木丛中,生活着的是群一丝不挂的人。82岁的伊索尔特·理查森在村里住了将近一辈子,在她看来,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都过着正常生活,只是侥幸住在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送奶工人、报童、邮递员和商人等各式各样的人知道我们,并且接纳我们,他们并没觉得有什么困扰。”
我看过一组这个村子的图片,男人女人,身体都丑得心惊肉跳。
为什么那么丑呢?
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人的身体本来就丑。二是因为不穿衣服,便不再担心衣服穿得不好看,失去了塑形的热情。由此看来,长天白日裸体示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述了这样一件事:皇帝坎德洛为了证明自己的妻子艳压群芳,对盖斯说:皇后每晚都有个习惯,脱掉衣服,放在椅子上——椅子就在通向房间的门口,你躲在门外就可以看到她。那晚盖斯去了,正如皇帝所言,皇后走到椅旁,逐件去衣,直到一丝不挂,盖斯深为惊叹。皇后抬头一望,见盖斯藏在阴影里,尽管她一言未发,却浑身颤抖。第二天,她把盖斯召去,加以折磨,然后对他说:你该因偷窥我而死,否则你就杀掉侮辱我的丈夫,对他的皇位取而代之。于是,盖斯武装夺位,娶了皇后,统治利西亚二十八年。
这个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是不喜欢那个皇后。
她丈夫没经过她同意,请别的男人偷看她的裸体,固然不对,但说实在的,她的裸体没那么重要——重要到要杀人。她多半是本就厌倦了丈夫,便找个借口,让盖斯将丈夫除掉。
我将斯皮尔普拉茨农庄那则新闻放在前面,把皇后的故事放在后面,是想说明,这位皇后的裸体很可能也不好看,只因没裸成日常,盖斯才惊叹。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把裸体神圣化,是不自信的表现。同时也是等级制度的需要。用衣装划分等级。如果都脱光了,大家都一样——都不好看。
从这个意义上讲,斯皮尔普拉茨农庄里的人们,倒是比用衣服装饰的人更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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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在隆中时,就知三分天下,可蜀国建立后,他却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对孟获之战且不说,六出祁山全是做无用功。他也知道是做无用功,但他有个理由:“受先帝托孤之重。”这句话很厉害,一言既出,便如泰山,压在后主刘禅身上。而诸葛亮偏偏喜欢说这句话。诸葛之后是姜维。在并不太长的时日里,姜维八次伐魏,八次都是做无用功,他照样知道是做无用功,但他同样有个理由:“受丞相重托。”这句话照样厉害,让刘禅无以却之。
所谓“匡扶汉室”,对诸葛亮和姜维而言,都不构成真正的理想。他们的理想在征伐。唯有征伐,他们才有存在感,也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成就自身的光荣。
这是他们个人的事,不是蜀国的事。
考察历史上的许多统治者,都如此,把个人的事当成国家的事。但最终买单的是国家。我不相信有统治者希望把自己的国家搞烂,也不相信有统治者希望自己的疆土上国库空虚,白骨累累,“民皆有菜色”;不会的,他们只是将个人理想置于国家和民众理想之上。
其深沉的底子,当然是皇权:我之外,一切为我所用。
接下来,他们消灭除他们自己之外的个人,个人不存在,只有群体。
没有那么鲜明的个人理想,讲求无为而治的国君,便成为历史上的明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歌颂的不是劳动和生活,而是明君。
《三国演义》是一部伟大的政治书、军事书,也是一部杰出的小说。里面塑造的诸多人物,有“说头”,这是杰出小说的标志之一。还有它的结构,大江大河般浩瀚的人事,娓娓道来,自成景观又方向清晰。曾有人不屑于《三国演义》的结构,说那是从话本和评书中来的,故事和人物都有,罗贯中只是写出来就完了。这显然是不懂得小说结构的奥妙和难处。再就是书中体现出的历史观,也十分先进。我念书时,文学史都讲《三国演义》“尊刘贬曹”,可稍有判断力的人就知道,所谓尊刘贬曹,只是罗贯中的障眼法,维护正统,能为当时的统治者所容,却并非他的真实思想。看他写刘备:
张鲁要犯西川,刘璋听张松鼓动,欲接刘备入川为援,正商议间,黄权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刘璋不听,帐前从事官王累又谏:“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第六十回)
——这是借他人之口评说刘备,结果也完全得到印证。
关羽为吴所害,刘备欲起倾国之兵为关羽报仇。对此,赵云处在很尴尬的地位,可他还是劝谏:既要匡扶汉室,最大的敌人便是魏,不是吴,为报关羽之仇而如此这般,是因私废公。赵云的原话是:“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刘备的回答是:“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第八十一回)赵云之言是大义,但刘备不从大义。
——这是刘备的胸怀。
这回伐吴,诸葛亮没跟去,刘备所布战阵,依傍山林,绵延七百余里。马良觉得不妥,要画成图本,送达丞相,刘备说:“朕亦颇知兵法,何必又问丞相?”(第八十三回)而他“颇知”的兵法,曹丕听了是仰天大笑,说:“刘备将败矣!”且预言“旬日之内,消息必至”。(第八十四回)果真被陆逊火烧连营,大败逃窜,半途亡故。
——这是刘备的军事才能。
至于刘备的伪善,书中俯拾皆是。作者并不喜欢刘备,更没有“尊刘”,第一百一十七回结尾云:“试观后主临危时,无异刘璋受逼时。”
——这是作者直言自己的态度。
《三国演义》的好处,是它呈现了大量的“事实”,后世读者,完全可以根据“事实”,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我只说它是一部杰出的小说,没说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罗贯中没有写出人的罪恶感。如果说他写过,也只在关羽死后:
却说关公一魂不散,荡荡悠悠,直至一处,乃荆门州当阳县一座山,名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净……是夜月白风清,三更已后,普净正在庵中默坐,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还我头来!”普净仰面谛视,只见空中一人,骑赤兔马,提青龙刀,左有一白面将军、右有一黑脸虬髯之人相随,一齐按落云头,至玉泉山顶。普净认得是关公,遂以手中麈尾击其户曰:“云长安在?”关公英魂顿悟,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普净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于是关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
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一次提及人的罪恶感。
如果关公没有那一点“悟”,便没资格升天为神,四时享祭。
世间之人,许多都没有罪恶感,但作为一部伟大的小说,必须有。《三国演义》即使有,也太稀薄了。某些地方貌似写人的罪恶感,其实是写因果报应。
此外,它还没有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书中写了那么多战马,我竟没有听到一声马的嘶鸣,没看见一匹马受伤挣扎的情景,也没看见它们的死亡之状。它们只是道具。
这真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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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为什么林冲写得最好?是因为写出了林冲的恐惧。
恐惧,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林冲承认这个敌人的存在,所以他的感情我们能理解,他的处境我们很同情,他的被“逼”上梁山,具有比其他人宽广得多的社会内涵和人性深度。
宋江也不错。宋江的人生理想是大众型的,是一个小吏的理想,可酒后却题反诗。写宋江,是和写林冲反着来的,共同点是都有恐惧,尽管恐惧的内容天悬地隔。宋江上梁山,可以看成是他实现人生理想的一个步骤。他本有机会主动投奔梁山,而且确实去了,却又让他弟弟写书来,说父亲死了,速回奔丧。结果是被捉了,发配江州牢城。这样写,不是为了就此引出戴宗、李逵、张横、张顺等人(要编出一个故事引出一群人,实在简单),而是为了让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也为了让晁盖等人劫法场——宋江被“劫”上山,和他主动投奔去,是大不一样的。“劫”,是宋江的排场,为他后来坐镇山头,作了隆重铺垫。
宋江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好,是他的一致性。
林冲在小说中的好,是他的相异性。
林冲是发展的人,宋江是曲折的人。
他们都是恐惧的人。
而《水浒传》之所以被传颂,很大程度是因为,除林冲和宋江外,梁山英雄们几乎没有恐惧,千秋万代的读者,都想从他们身上窥视人生和人性的乌托邦,并在幻梦中释放自己。
虚伪是梁山英雄所不齿的,但里面并非没有虚伪的人。
比如菜园子张青。
武松因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被押去孟州服刑,路经十字坡,差点被孙二娘麻翻,做了黄牛肉卖,或剁成馅儿做了人肉包子,因武松的警惕,孙二娘未得逞,还被武松痛打,张青去村里卖包子回来,得知踏住自家老婆正待挥拳的好汉,正是在景阳冈打死老虎的武都头,纳头便拜,好言救下老婆,并开始埋怨,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
在武松们听来,张青这话是很动人的,其实是虚伪的,是伪善。
浑家既然那么不醒事,你又何必天天离了店面,自去村里转悠?十字坡这地方,是交通要道,来往人多,生意也好,你尽可请个火家去村里零售。他非要自己去,就是有意避开。碰上了,能救一个就救一个,救不及(比如那个头陀),也就算了。当然基本都是碰不上。
他自己留下好名声,坏名声都让老婆去担。
后来,武松在快活林杀了蒋门神,又杀了张都监一家众口,只好躲到十字坡去。但追捕甚急,武松怕连累张青夫妇,想走,张青立即安排酒食送路,其情形,很有些让武松赶快走了干净的意思。孙二娘却站出来,指着张青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因为武松脸上有金印。孙二娘拿出那个头陀的行头,把武松扮了,金印遮了,才放他去。此处绝不仅仅是写女人比男人细心,它写的是孙二娘比张青有心——有真心。
梁山好汉里,最可厌的人物并非宋江,而是李逵。这个人最没有价值感。但对文学有价值感。他代表了一种乐趣:恶之乐,杀人之乐。有人把它当成最高的乐趣。二战时期,有些日本官兵就如此。当然不只是日本官兵。人言,善的反义词并非恶,而是伪善,因而觉得李逵好于宋江,金圣叹也说李逵是“真人”,并因此对他有喜爱之意。我认为这是一种情绪上的表演。人在自我行进的过程中,有三条道路:善,恶,伪善。伪善是对善的伪装,是对恶的掩饰,虽偏重于恶,却是由善至恶的中间状态,它让这个世界能够表面维持。“真人”有很多种,我想杀人,而且毫不遮掩,真是真了,却也在恶的洞窟里加上了无耻。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黑暗。李逵长得黑,江湖绰号黑旋风,石碣天书名之天杀星,都是作者赋予的象征。我们之所以讨厌伪善(比如讨厌宋江和张青),却原谅真实的恶(比如原谅李逵),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自己是伪善的,便以讨厌的方式把伪善跟自己撇清;二是我们遭遇的大多是伪善,它贯穿了我们的生活,真实的恶却极稀罕,一旦遭遇,就有灭顶之灾。这就是为什么恶魔横行之际,人们都渴望过上以前的日子——本来认为是不好的日子,充满伪善的日子。这时候,无论是谁,即便是宋江,人们也会遣夫送子,拥戴他收拾江山。
回过头说武松。
我是从武松身上,感知到水浒一百单八将,个个都是孤独的人。
张都监要赚武松,先假意看觑,邀武松同席吃酒,席间,唤出一个心爱的养娘,名叫玉兰,叫玉兰唱曲,玉兰手执象板,道了万福,顿开喉咙,唱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别处看这首词,该不下数十回,但从没在这里看理解得深。这是东坡写给兄弟的,而武松正横死了相依为命的哥哥。其情其景,让人潸然。难怪武松要喝得大醉。
醉后即被赚了,不仅赖武松行盗,刺配恩州牢城,还要在飞云浦结果了他。武松搠死杀手,提着朴刀,径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读至此,孤独感剔骨浃髓。
水浒中,英雄好汉并不多,相反是地痞无赖多,但他们都沾了武松的光,也沾了林冲和杨志的光,让后世读者看到了他们身上穿透万古的孤独。
《水浒传》写女人写得不好,作者笔下的多数女人,要么是荡妇,要么像男人。似乎只有林冲的女人,徐宁的女人,算得上正常的女人,此外金翠莲也算正常,但这三个女人都没有独立价值,前两个女人只是为了表现她们的男人,尤其林冲的女人如此,后一个只为表现鲁达。稍有独立价值的女人,就是:要么荡妇,要么男人。最具有独立价值的潘金莲,她挑逗武松和后来西门庆挑逗她,她表现出的性格是不一致的,行文是不协调的。如果潘金莲没挑逗武松多好!那样她就能被理解,也能部分地被谅解——当然艺术人物不是要你谅解。
《水浒传》第34回,写到一个去处,叫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
这句描述,或者说这段构思,非常重要。那是写到秦明被赚上清风寨后。秦明遭宋江、花荣等人捉去,被灌得大醉,夜间,宋江、花荣等人,令小卒似秦明模样的,骑着他的马匹,戴着他的头盔,横着他的狼牙棒,直奔青州城,将青州烧做白地;“一片瓦砾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因此,官军以为秦明已反,结果了他的一家老小。待秦明回去,迎接他的是高拽的吊桥,是擂木炮石,是雨点般的弩箭,是挑在枪头上的妻儿的首级。秦明无路可走,又被宋江等迎上山,宋江道了原委,秦明说:“……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与高俅、蔡京等人有何不同?
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两座对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