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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某某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指那颗心贵重,还指它质地坚硬,不易破碎。无论某人的心多么善良和美好,如果轻易就伤了、碎了,依然担当不起“金子般的心”这样的赞誉。人言,阳刚乃诸德之首,那是因为,世间真正的品德,一定是有硬度的,是坚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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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艰苦卓绝之功,不可以言命。
没有更大的广度,不可能有充分的深度。
强者的必经之路,是学会服从。
真正的可怕,是什么都不怕。
文学的根本,跟哲学的根本一样:充分意识到他者的存在。
任何一段历史,都会出现两次:现场的和记忆的。文学重温时间。
“现实主义”的前面,会加上不同的定语,比如“魔幻现实主义”“幻想现实主义”“精神现实主义”“灵魂现实主义”等等。这些定语,让现实主义文学走向宽阔和浩瀚。
作家们起初总是纠缠于怎么写,到后来,写什么才浮出水面,成为绕不过的巨石。
任何群体性概念,必然面目不清,用它时它重若泰山,不用时轻若鸿毛。
在沉默中想象。想象越深,沉默越深。
张贤亮说:“和谐的和,右边是口,意思是人人都有饭吃;和谐的谐,左边是言,意思是人人都可以说话。”可许多时候,人不想说话,只想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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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沙的诗有温度和表情,取这一点就够了。不过也只能取这一点。他太爱闹了。他心里没有负担。对写作者而言,心里没有负担不是什么好事情;当然,这种状态能为你提供小成功,我说“不好”,是指它无法助你写出大作品。伊沙也没有发现。他自以为的发现,都是日常的,缺乏新意的,连在别人已经发现的道路上,也是浅尝辄止的。但这明明白白是苛求了。我很同意孙文波的意见,每一种阅读所得到的感想,都与读者的自身修养相匹配,修养未到,势必浅读和误读。因此,苛求不仅没有价值,还可能妄自尊大地开黄腔。
接着读了杨键的一组诗。不知什么时候读过杨键一些诗,当时很不喜欢,觉得太板,但这一组让我重新认识他。伊沙们的诗是进的,杨键的诗是退的,退的诗更像诗,毫无疑问是更好的诗。杨键有根,他更像一棵树,伊沙是在树下喝酒或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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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说:“我们的全部文明都是野蛮的,而文化则相反,它是和平人民的产物,是弱者的产物,而不是强者的产物,所谓生存竞争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谎话,是替坏事做辩护。”他指出的文明与文化的分野,我还不能彻底地、清晰地理解,但我觉得他说得是多么好。文明来自强者,所以野蛮,文化来自弱者,所以隐忍。托尔斯泰的思想方法是怎么得来的?对我而言,他确实是精神的父亲,但我简直无法想象跟他见面的情景,他一定会带着锋利的目光,问一些我根本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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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人谈论,高鹗的确远不如曹雪芹。他挑破了曹雪芹悉心呵护的朦胧、神秘和分寸,哐当一声,让大观园从岚烟中掉到地上了。曹雪芹写世俗,但不写市井,高鹗却市井化了,市井当然也是好的,比如《金瓶梅》,但《红楼梦》不是《金瓶梅》,大观园不是清河县;关键还在于,高鹗又不能写真正的市井,而是把大观园的人物气质市井化。语言的差距更不必去说。造成这样的差距,除两位作家能力上的悬隔,还因为,曹雪芹是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的父亲,而高鹗却是他们的继父。来自血缘的爱与义务似的爱,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爱。
读高鹗的文字,老觉得是在读当下小说,包括我自己的小说。这多么令人沮丧。
更令人沮丧的是,读着读着,你觉得高鹗这样写也是可以的,甚至是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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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去世了,今天凌晨。网上并没说清是凌晨几点几分,但我是想知道的。我甚至想知道是几秒。我要明白在那一刻,我在干什么。或许,我正在睡觉,而世界上一颗伟大的心脏却在我的睡眠中停止了跳动。
真正喜欢上马尔克斯,是2001年来成都以后,两次重读了《百年孤独》,读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等,《百年孤独》与《霍乱时期的爱情》,可称为他文学的母本。马尔克斯与别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重要区别,在于他把魔幻与现实调和得很好,而别的作家,大多是在“魔幻”上下足了功夫,跟“现实”却越拉越远。他的书比同类作家的更畅销,不仅是因为他获过诺贝尔奖,也不单纯是文学品质问题,还有读者能从他的书里触摸到现实的温度;他看上去天马行空,但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元素,都在他的小说里呈现。有些人学马尔克斯,只学到了一张皮,以为想象力好就是不沾地气。
马尔克斯活着的时候,是一座移动的大山,现在他死了,那座大山就固定在那里了,任你去欣赏、景仰和攀登,你有能力的话,还可以翻过去——这是山峰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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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为什么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除了熟悉的生活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之外,还因为写作者都知道,越是自己熟悉的,越敢于“舍”,因为你成竹在胸;越敢于舍,成就的境界越大。而对自己不熟悉的,总是拼命去填,结果是越填越窄,越填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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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优秀作家都是可以越过的,艾芜不好越过。这并非他的流浪汉小说所具有的独特性,而是他的现代眼光。20世纪30年代,他是左翼青年作家中代表性人物之一,但他的作品并没有左翼文学的“腔调”,他采用了他自己的腔调。后来,他坐了监狱,写了一批监狱小说,但那些小说中也少见愤怒的指控和呐喊,而是多写囚徒的日常生活,取材琐屑,跟当时国内文坛的惯常风格大异其趣。这样的作家是可贵的。《南行记》作为他的传世文本,写实与虚构自由穿梭,既满足了读者对“真实”的伦理渴望,又满足了他自己对虚构的美学追求。联想到近些年盛行的“非虚构文学”(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此类文体盛行过一阵),这种文学想要达到的效果,也无非是艾芜想达到的效果。凡此种种,证明艾芜是一个有自我判断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当然就能构成一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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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里真正的、唯一的人,是变成了甲虫的格利高里·萨姆沙。
别的,不是人,而是人之外的力量。
把人置于绝对处境,就是象征。
过于狭小的空间和过于广袤的空间,都会让人感到恐惧。过分短促的时间和过分漫长的时间,也会让人感到不适。人,究竟需要多少?
契诃夫说,口渴之后,感觉自己能喝干一个大海,这是信仰;真正要喝,却只好喝两杯,这是科学。艺术的真实不是科学,因而不能从科学的意义上去理解艺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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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后学者许纪霖在《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中说: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很少有感恩之心,觉得自己是时代的骄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有不自觉的自恋意识,得意于自己是超级成功者。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不过是幸运儿,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文革’浩劫造成了十年的人才断层,我们不过赶上了时代而已。这十年留给我们一大段空白,差不多在世纪之交,当十七年(1949-1966)一代逐渐退休时,我们这一代就开始在各个领域全面接班,成为最资深的领军人物。这不是我们这代人炉火纯青,有了这个实力,而只是时代的阴差阳错。但这代人自我感觉太好,缺乏反思精神。被揭露出有抄袭、腐败的丑行,第一反应不是自我反思,而是自我辩护,一口咬定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代人缺乏道德感。在观念的启蒙上是有功的,但是没有留下道德遗产,很少像民国那代知识分子那样有德高望重之誉。”
——许纪霖的揭示,其真正意义不是扒皮,而是警醒。
使命感和道德感,是知识分子的宿命,没有这些,不配称作知识分子。
前些日去外地,在飞机上碰见一个某名校博士毕业的三十多岁男子,跟我谈的,是他弟弟和弟媳在银行和银监局上班,收入奇高,弟媳每天在单位的午餐,只交一元钱,却可吃两只大闸蟹(每只八十多元)。他谈起这些时,既羡慕,又炫耀。如是观之,哪里只是50后那代知识分子才有道德缺失。
当然,与50后那代知识分子没留下道德遗产不无关系,但我始终认为,那不是决定性因素。我不喜欢以“代”来评说,无论多么伟大和多么荒唐的时代,都有崇高和卑劣的个体。
知识分子,首先要做好个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