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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来,完全没法写作。列了几个题目,也开了若干次头,都无法接下去。故事摆在那里,就是不能写。对整个的小说形式,我感到了深刻的厌倦。小说应该变革,变成另外的样子。我希图从别人那里获得启示,读了很多书,除张承志的《心灵史》、简·奥斯丁的《爱玛》,大部分书都没从头读到尾,也没必要从头读到尾,它们都未能在小说文体上给予我任何帮助。不管耍什么花招,都需要文字表达,这才是根本。
难道,我厌倦的并非小说这一形式,而是文字本身?
如果是这样,我确实就没法写作了。
文学只能依靠文字,就如同音乐只能依靠旋律和音符,绘画只能依靠色彩和线条。
而文字只是实现文学的手段,文字背后的情感和思想才是核心。
那么,我是厌倦了某种情感和思想?
很可能是这样的。
对我而言,真正需要变革的,可能不是小说的形式,而是:我要对这个世界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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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种文学吸引我们,一是想象奇特诡异,二是在日常中发现人们熟视无睹的生命细节。两种文学要做好,都需要敏锐纤细的神经,需要侦察世间万物和人生困境的热忱,还要有深刻的洞见。
有四种打量世界的目光,并因此有了四种文学的努力:一是发掘人的高贵面,以托尔斯泰为代表;二是发掘人的平庸面,以奥斯汀为代表;三是发掘人的阴暗和丑恶面,此类作家数量巨大,鲁迅、芥川龙之介、巴尔扎克等,都是这样;四是发掘人的美好面,比如沈从文。首尾两种最难做,因而也可能成就最伟大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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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叔本华《生存空虚说》。正文之前,有个篇幅很长的序言,序言作者的武断和“文革”腔,让我惊讶。我读的版本,是1987年作家出版社出的中译本,“文革”结束11年了。
心里再一默念,才发现时至今日,“文革”腔照样盛行。
“文革”腔的主要特征是: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我有权对你宣判。
正确和错误的标准,是既定标准。《生存空虚说》的序言,是以恩格斯的话为标准。恩格斯的书我是喜欢的,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前不久我还读。他的一些随笔我也喜欢,非常的沉厚,有思想,也有文采。可谁也不能说他的论断就是最终的论断。如果这样认为,是把他贬低了。一切不能发展的思想,都是尸体。可我们就是这样洗脑的,给别人洗脑,也给自己洗脑,日久天长,已把脑子洗得发白,除了白,还有鹅卵石般的硬。
弗洛伊德说,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文明,只是随时都能被破坏性的罪恶欲念所冲破的薄薄一层;弗洛伊德又说,人类都有一种“对文化厌恶”的病态心理。斯蒂芬·茨威格对这句话的阐释是:“要求冲破这个有法律、有条文的正常世界,要求放纵最古老的嗜血本能。”
叔本华的哲学不一定好,更不一定正确,但这要交给每一个个体的读者去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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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懦弱,罪犯却很强大。”
这句话是一个茶叶商说的。他的女儿被人纠缠,不从,罪犯就在他家泼上汽油,把他妻女烧死了。
罪犯是如何强大起来的?
为什么好人总是显得懦弱?
前些天我就在想,真正伤害我们写作的,是温情主义和乐观主义,而且是“现在时”的温情主义和乐观主义。这是一种回避。这样的回避让文学虚假。只有建立在悲观主义之上的乐观主义,才会呈现真正的价值。耶利内克等人的阴暗叙事,何以拒绝美好和谐的秩序,展现冷酷无情的世界——充斥着扭曲、变态、压迫和暴力的世界?这是因为,他们抵抗假象,根本不去模仿和升华现实,而是直截了当地否定现实,让读者从中发现日常生活中无法认识到的内在本质。这本质就是:我很懦弱,罪犯却很强大。
事实上,阴暗叙事的作家心底里都有大悲凉。他们是真正具有“热爱”品质的作家,是对人类还抱着美好幻想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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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朝一个地方走去,途中,某人看到岔道上有蜻蜓在飞,他就朝蜻蜓靠近,蜻蜓越飞越远,他在岔道上也越走越远。到后来,他完全脱离了大部队。他付出的代价是:可能错过了午饭,也没有水喝,更重要的,他离开了群体,没有伴侣。
然而,他开辟了另一个方向。这就是创新。
创新的前提是:你有没有足够的好奇心。你开辟的方向,是被好奇心驱使,在无意识中完成。好奇心也就是你的天真。保持天真相当难,所以毕加索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像个老年人那样画画,但到了老年,也没学会儿童的天真。其实天真不是学来的,更装不出来。世上的很多东西可以装出来,天真装不出来;有人装得很天真,但瞎子也知道那是装的。装假有一千种,装天真最让人厌恶。我们从儿童到成年,天真在一步步丧失,也就是我们的艺术气质在一步步丧失。能够被一只蜻蜓吸引得忘乎所以,是儿童的天真,儿童的天真让他在成人世界里成为奇迹,帮助他走出另一条道路。
所以,如果你提前对我说:我正写一部小说,或者准备写一部小说,完全是创新。不需要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创新。因为你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点也不天真。
跟着大部队走,是不是就没有出息呢?当然不是。大部队去的方向,处在公共视野里,通常而言,那会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你有没有本事,就看你能否在这个巨大的存在里下功夫。比如一群人去爬山,有人爬到三百米,就说,差不多了,用不着再往上爬了。有人爬到七百米,一千米,更会产生这样的满足感。然而,有人爬到了五千米,甚至八千米。爬到八千米的人,跟那开辟另一个方向的人一样,将错过午餐,将无限孤独。他们要承受同样的东西了。
但又不一样。开辟另一方向的,很可能看到更加旖旎的风光,而这位本来跟着大部队却独自爬向高处的人,还会缺氧,会有性命之忧。他将承受更多。
一个人承担越多,成就越大,承担越少,成就越小。
所以卡夫卡说,虚构比发现容易。我们姑且把开辟另一个方向当成虚构,与群体方向不一致的虚构,把跟着大部队走当成发现,确切地说是有发现的可能——你怎么从公共视野里,去侦察到别人忽略的事物,是相当困难的。当卡夫卡有一天在他的稿纸上写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是拐到岔道上去了。他对人类遭遇的困境,人类的异化,有了刻骨铭心的感触,用通常的方法已无法表达,便用了这种方法——走向岔道去的方法。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别人意识到的,说那是创新。而正是这样一位作家,当他清醒过来时,却说,虚构比发现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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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在某大学演讲,又说了许多惊人之语,包括说莫言的小说没思想,说刘再复当年出国,他帮了不少忙,现在刘再复却要反对他,等等。通常情况下,我比较疑心那些爱说“惊人之语”的人,他们的基本武器是骂和批判(不是批评),在我看来,世间最平庸的文化人就干这事。比如,说莫言的小说没思想,那么什么是小说的思想?或者说,小说通过什么手段去表达思想?会场上有人提了这问题,顾彬没做正面回答,只说鲁迅有思想。他用鲁迅的有思想来肯定莫言的没思想。我知道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他说到刘再复的时候,那感觉是我当年扔给了你骨头,你还反过来咬我。其实你扔了骨头,别人不一定是你的狗。
除顾彬外,还有不少国内批评家批评中国作家没有思想。
在大多数作家眼里,那些批评家并不值得信赖,他们缺乏基本的感受能力,也缺乏发现的耐心和勇气,所以我们没有别林斯基和巴赫金那样的批评家。中国当下最好的文学批评,出自作家的随感。但对于“没有思想”的批评,到底应该引起作家的警觉。感觉在思想面前,只是碎片,是零散的、构建不起意义的光斑,它能闪亮,却不能形成光明。所以一个伟大的作家,不仅是感觉灵敏的作家,还一定是有思想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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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固执让人动容。如果是一个真正有追求的人,如果自己确认了这种追求的价值,固执一下也是好的,虽然这必然会走上一条狭窄的道路。
好作家要狭窄,就窄如刀锋。
若窄如巷子,不会有出息。
不过残雪似乎太强调“主义”了,这又不是一个好作家的气度。好作家从不强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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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从加拿大来,参加国际电视节。他本是中国人,入了加拿大籍,小说写得很好。说到余华的小说《第七天》,他说他看过了,很差,仅个别段落写得好。但依然闹热,依然能卖。他说余华有很强的市场号召力,大批读者对他怀着期待,他更应该沉下心来,好好写一部作品,让读者高兴高兴。可余华没这样做,他在侮辱热爱他的读者。
写书“让读者高兴高兴”的说法,我觉得很有意思,这跟国足一样,在重要赛事上进一个球,取得一场胜利,说为国争光很虚,也不应该从那种角度去谈论,让球迷高兴才是实实在在的。写书让读者高兴,也很实在,很亲切,有十分具体的责任感。
这朋友还说,有次他听中国作协一个领导讲,某些批评家,一辈子只看一个人的书,别的书全都不看,他们就咬定了吃那个人,比如吃余华,余华的书出来,不管多差,都吹到天上去,这样他们自己也有声音,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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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一个研讨会,“群众题材的当代书写”。这提法有些古怪,会上,好几个人甄别“群众”一词的含义,到底也没说得十分清楚。大体而言,群众是指官员之外的人民,但又有普通群众和非普通群众之分,非普通群众,则又包含了一定级别的官员在内。它与“底层题材”有区别,与“反腐题材”更不一样。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因为作为写作者,你书写的是你能写的和不得不写的。我感兴趣的是某领导的总结性发言,他先说了一大通,然后向作家和评论家们提要求。第一要求当然是导向,要让作家评论家们有正确的方向性,怎样才能正确起来呢?他的原话是:“用绳子牵,用鞭子赶。”并进一步阐释:先用绳子牵着他们,走到正确的路上去,再用鞭子抽打,让他们跑快些。——文艺家在他眼里,无非是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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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很有意味。1949年,国民党战败,胡适作为蒋政府抢救的人才,被送出大陆,去了美国,后回到台湾。回台那天,蒋经国代表蒋介石,组成千余人的庞大队伍,去机场迎接。蒋介石七十大寿时,胡适给他写了封信,信中讲了艾森豪威尔将军的两件事,艾森豪威尔做盟军总司令之前,当过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副校长召集各院系主任去见他,见后艾森豪威尔很受不了,说他不需要见这么多人,他今后只要见两三个校领导即可;当总司令后,他同样如此,只见几个高级军官,别的事,让这几个高级军官去处理。胡适以此劝谏,望蒋介石不要事无巨细都经手,否则当不好总统。这让蒋介石很不高兴。胡适反对蒋介石三连任,让正积极筹划三连任的蒋介石更是异常愤怒,在日记中大骂胡适,说胡适是无耻文人。然而,当时的录像资料显示,蒋在胡面前,格外谦恭,他拿出自己的稿费,为胡适等大知识分子盖了房子,胡适等人的生日,他总是记得,到时送礼,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