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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节开幕式,45支表演队参加了演出(包括13支国外表演队),其中毛里求斯和几内亚的舞蹈、土家族的毛古斯舞、彝族的跳菜舞、巴中的翻山饺子舞、羌族的俄足舞等,给我印象最深。这些舞蹈被“文明”损害的程度较低,它不是来自“文化”或“文明”,而是来自生命,其舞步和歌声韵律简单,却直刺人心;与此相比,那些来自“文明”国家或地域的表演却显得那么疲软,那么没有意思。
由此我想到文学,如果文学中的生命元素淡薄,不管你有多么高明的技巧,都无济于事,甚至,一旦你远离了生命,技巧越高,越让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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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特·格拉斯曾讨论过两个重要问题。其一是粮食问题。他厚厚的长篇小说《比目鱼》,主题就是人类饮食。他认为,如果我们环顾一下当今世界,就会发现现代科技几乎已经无所不能,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解决人类的粮食问题;相反,全球受饥饿威胁的人口每年都在增长。其二是“正确的阐释”。这是有关教育的。他觉得,全世界的课堂上都弥漫着一种“德意志狂热”,教师强迫学生在几乎还没有读过或者没通读过某部作品的时候,就必须去阐释这部作品,而且一定要做“正确的阐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正确的阐释”,因为每件艺术作品都包含、承载着无数的理解和阐释。课堂上的填鸭式教育,却规定只有一种阐释——通常就是教师的阐释。这会造成学生将注意力转向“修饰”,并因此引导学生成为投机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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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知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这是杨元元自杀前一天说过的话。杨元元本科毕业,历经七年奋斗,考上研究生,学的知识的确不能算少,然而,如果知识没有作用于她的内心,化成某种品质,从而修正自己看待世界的眼光,那些知识就是死的,是随时可以被拿走的。
可这怎么能怪她呢。毕业即失业的局面,已维持了好些年。一度时期,整个社会都在批评大学生们的择业观,认为他们自视太高:你大学毕业,照样可以去操刀卖肉,照样可以去当农民工。初听起来,这话有理,可问题在于谁都要计算成本。在我老家,普通家庭要把孩子供出来,说倾家荡产还不够。花了这么大血本,到头来还是当农民工,想得通吗?有读大学的机会,看起来是好事,可多一种机会也就多一种想象,结果一切想象都是妄想。
当学生成为产品,就跟别的产品一样,越多越好;可学生又不同于一般产品,一般产品要销掉才能获利,而大学生这种产品,收进门就能获利,至于能不能销,想管也管不了。因此对某些人而言,读大学很难说不是陷阱。他们掉进这个陷阱后,才手忙脚乱起来。去年十一月,我去某大学开讲座,文新学院副院长非常沉痛地告诉我:现在的学生,刚进大四就不上课了,一个年级二百多人,有二三十人进教室,辅导员就会受到院长的表扬。那些学生都到哪里去了?找工作去了。其实岂止大四学生,大一新生就在为将来发愁,我进校园,很难在他们脸上看到笑容,也很难从他们身上感受到“青春”。
焦虑心如此之重,不可能学到什么知识。纽曼在论述关于大学的概念时说:当一大群年轻人来到一起,自由密切地交往,即使没有人教育他们,他们也必定能互相学习;所有人的谈话,对每个人来说就是一系列的讲课。他说这是牛津大学的模式。而我们的学生,却只能各自为将来的饭碗挂怀。教师们也顾不过来,且不说好些教师正忙于去做房产顾问、股市顾问,单是那么多学生,怎么教?从里、外两方面,学生都很难学到知识。杨元元说自己“学了那么多知识”,很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她把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当成学到知识了。
这就是说,将知识内化为品质,只不过是奢谈,因为他们连知识也没学到。
教育家胡庶华认为,大学招生应少而精,因为它是培养尖端人才的。可我们走了一条相反的路,年年扩招,泛滥的后果,是让本可以成为尖端人才的苗子,也被焦虑的洪流席卷。前两天看新闻,说今年的研究生报考人数又比去年猛增,仔细调查,发现这些人中有一大批是本科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读研究生可以暂时缓解失业的压力,还有一大批是为将来就业增加砝码,只有十分之二是对研究本身感兴趣。老实说,我对这十分之二是怀疑的,我觉得没有这么大的比例。大学已经失去了最主要的办学价值。我认为现在是必须回归的时候。至于提高建设者素质,完全可多办职业技术学校,进行社会真正需要的对口教育。如此,既有利于国家,又可挖掉发教育财的利益集团,还可少几个像杨元元这样的人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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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说,二战时期,起码有二十万德国和奥地利的“普通人”是罪行的执行者,不同宗教、不同年龄、不同教育水平的人,都有。文明和野蛮的中隔线,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断。的确如此,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魔鬼和天使,修炼成天使的路十分漫长,而魔鬼却是与生俱来的,魔鬼比天使更有力量。政权的意义,在于堵住魔鬼,为迎接天使开辟广阔的空间。但历史上很少有这样的政权。最近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这部惊心动魄的小说阐述了一个真理:政治的重要手段就是保持权力的神秘性,还必须有意识、有计划地让国民贫弱,唯此,才能使等级生效,才能使普通百姓对手握权柄者产生敬畏和盲目崇拜。
看过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再次想到上面的问题。关于人心,其实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人心就是一股水,往善的方面挖渠,它就流向善,往恶的方面挖渠,它就流向恶。“人之初,性本善”,或“人之初,性本恶”,都是不成立的。人心本没有善恶,它好比一个容器,放在那里,当路人渴了,可用它饮下甘泉;当歹人行凶,也可用它酿制毒浆。同时,只有专注修行的智者才能判断自己心灵的善恶,普通人无法判断。他们跟随潮流而动,跟随河流的走向而动,每一个念头和行动,在当时的情景下,都被他们当成善念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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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楼是为了拆楼,这违反常理的举动,却成为拯救的手段。听上去滑稽,但它是中国乡村的现实图景。因其现实,所以坚硬,所以任何嘲讽都显得轻浮。胳膊和大腿的关系,使胳膊们胆战心惊,大腿却镇定自若、沉默如石,只在需要出腿的时候,轻轻一撇,胳膊就断了。所有人都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但都想试试。试的结果,鲜有例外。胳膊们心有不甘,当听见自己嘎嘣嘎嘣的断裂声,禁不住要苦着脸追问:我为什么是胳膊?你为什么是大腿?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听的人清楚,问的人也清楚。因此操心这个问题,是一种无奈。
所谓人的完整性的破碎,首先就生发于无奈。城市化进程,就是蚕食村庄的过程,就是把农民赶出土地的过程,而农民失去村庄和土地,就失去了根,失去了祖传的经验,因而无所适从。住进城区,并不证明他们天然地就变成了市民。他们在城区的楼房里,眼睁睁地坐吃山空,担惊受怕,谁也不去指导他们如何创业,不去过问他们的现状和未来。别人不过问,自己没法不过问,火线盖楼,专等拆迁,无非是想多得一笔赔偿金,让自己多些踏实。
往更深处追究,农民住进高楼,把农具甚至猪牛,都一并带上去,这难道仅仅是习惯和恋旧?难道我们从中看不到一点被割裂的精神痛楚?连农民自己也看不到。因为照通常的看法,唯具备一定身份的人,才有“精神”。农民是什么?农民就是种庄稼的,这可以算作一种身份,卑微的身份,因其卑微,所以不让你当农民,就是对你的提拔。
农民的日子没法过,终于由无奈变成耍赖,连猪圈也盖三五层,就为了要赔偿。
但无奈的耍赖还是耍赖。平日的良民,呼啦一声就成了阴谋家。他们把脸都撕破了,不要脸了。无论怎样辩解,这都是人性之恶。这种恶是被引发出来的。政府和政策的好与坏,就看是引发善还是引发恶。恶一旦被引发,就必然构成伤害。
不仅仅是伤害人。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眼里始终抹不去一个形象。一个老人的形象。这个老人满脸沧桑,破衣烂衫,龟缩墙角。在他不远处,一群人正在争吵和打斗,吵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所有的争斗都与那个老人有关,但谁也不去注意他。这同样是一个破碎的形象,而且还在继续破碎,看不到缝补和拯救之期。——这个形象,就是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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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亳州参观曹操运兵道。我以前来过,算是曹操的老兵了。但依然为它的繁复与巨大所震撼。繁复与巨大本身,就足以震撼人。微小与精细,同样震撼人。花戏楼的砖雕艺术是其中一绝,镂空雕出的扁担,仅火柴梗的三分之一粗,却支撑了几百年。每个人物,都各有身份,各有动作和表情。其中一幅图,一只虎侧对两条狗,虎爪后缩,尾巴弯曲,狗却格外凶猛,“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道理,生活中随时可以得到印证。戏台檐壁有砖雕的三国故事,赵云救阿斗,别处表现的是赵云,这里表现的是曹操,曹操见赵云之勇,下令不许发箭,导游因此说:这表现了我们曹公惜才爱将。亳州是曹操故里,很多旅游景点,打的是曹操牌。如果山东的西门庆故里,导游也一定会说“我们西门庆”。这很难说是乡情的力量。这多半是资本的力量。从亳州老街返回时,与韩少功同行,他说当下的资本运作,使文化虚肿,其实是没有文化;又谈起他的《山南水北》,他说里面的文章,百分之六十有依托,百分之三十是“添油加醋”“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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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诗人铁梅谈。但铁梅现在有了特殊的身份:她在九华山大慈藏寺出家,法号宝月。
她出家已将近两年了。自她上了九华山,许多文朋诗友去看她。我去之前,多多、树才等人刚去过。她精神状态非常好,一说一笑。她对师父非常尊敬,一口一个“我师父”。她说“我师父”法名释门智,是“正道师父”,出家前有800斤神力,儒道释学问的高深,非常人能及,还懂数学,用数轴为弟子讲佛法。生活中无处无佛理,因此师父随时讲解和引申。说他们寺庙的那口井,是师父于病中躺在床上指挥弟子找到的水源。师父此前见滛池之水自天而落,隐于后山,说喝了这水可治癌症,且有实例作证。又说到大慈藏寺地理位置极好,而怎么个好法,“要我师父才讲得清”。总之这里会出高僧,不是出一个,而是出一批。对这些事,她特别的“信”。我在长篇小说《太阳底下》里,写到“不信”的力量,但我深知,“信”比“不信”来得更雄辩,更崇高,也更动人。
她上午的主要工作是烧开水。这时候她穿一身迷彩服。锅炉房小得很,烧柴火。旁边是水管,我帮她提了桶水。她戴着红色塑料手套,洗帕子,看上去也觉得冻手,而现在还没到最冷的季节。临近中午和她告别,半小时后她发来短信:“前路吉祥!宝月合十。”
回到成都,便进入冬至。成都人的风俗,是冬至这天吃羊肉。满城的热气腾腾。许多单位搞支部活动,内容就是去餐馆吃羊肉。可怜的羊!而每到这一天,各大寺庙的僧人一大早就为羊们念经超度。这些僧人真好。对宗教,可以不信,却绝对不可以轻慢。对宝月说的那些事,也不能简单地以“神奇”断之。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告诫:宋儒“每于理所无者,即断其必无。不知无所不有,即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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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12点过,刚关了灯,脑子里便出现一条狗的形象,黑狗,从云空里跃出。接着出现几条狗,它们互相撕咬,落败的一方伤痕累累,哀鸣而去。这种景象,我小时候在故乡是经常看见的。这让我痛了一下,为那些狗。接着门厉害地响了一声,是猫进来了吗?它怎么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而且门已经锁上,它怎么可能进来?接着窗响、床摇。我知道,又地震了。
早上起来上网,知道是彭州地震,48级,震源深度18公里。但从我觉察的震感,至少有6级。近几年,四川的寻常百姓,都成了测量震级的行家。有网友说,一周前,香港凤凰卫视就报道,说江油等地的井水沸腾,请专家考察,专家说是地热。网友们互相骂仗,有人把四川叫死川,说老天爷要把四川人全都震死。
难怪我的脑子里会出现恶狗撕咬的场景。
人与人的撕咬,没有一方是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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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朋友从南极归来,说他的南极之行。他坐的船,是苏联制造的。苏联解体前,这艘船用于科考,苏联解体后,美国把船买过去,专跑南极。但船上的徽标,依然是苏联的。他从南极回来后,俄罗斯将船收回了,因而他是最后一批乘那艘船的人。船高十一层,乘客八十多,加上七十多名水手、厨师等等,共一百五十多人。
然后从笔记本电脑上看他的摄影作品。
拍摄奇特的风物,并不需要多么了不起的眼光,大自然本身会成就你。可他毕竟是敏感的:海面是蓝冰,海岸是火烧云,两只北极熊交卧而眠,看上去绝像太极图。还拍了南极的岩石,我以前并不清楚南极有那么多岩石。拍了罗斯冰盖,这一整块冰盖比法国还大。拍了纪念英国探险家斯科特的屋子,以及放在屋中桌上的中国青花陶瓷。斯科特是英国海军上校,1912年跟五个伙伴奔赴南极,决心成为第一个去南极极点的人,结果被挪威人阿蒙森抢了先。斯科特与伙伴在归程中先后死去,留有日记《最后的跋涉》。茨威格曾为此撰文,题目叫《伟大的悲剧》,中译本已收入七年级课文。
在斯科特的时代,或许那真是“伟大的悲剧”,走到今天,伟大已经很难说了,“悲剧”的性质也变了,“悲剧”的主体同样变了——由斯科特和他的伙伴,变成了全人类。
科学也需懂得节制,科学也要有伦理,那种为争夺一个冠军的体育比赛似的科研,只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此时此刻,电视新闻正播某科考船深入南极,洋面冰封,船破冰而行,一个小时才前进50米。新闻盛赞科考队员的不畏艰苦,但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入侵者;在他们前方,十余只企鹅惊慌逃遁,逃出一段距离,集体转过头,看上一眼,再次逃遁。这情景给我不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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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岁月无痕,其实岁月是有痕的,它塑造了我们的面貌,从身体到精神。在各自的家庭和领域,我们不是建立了越来越简单,而是越来越复杂的关系,如鱼得水的时候,总是那样稀少,忙和累,成为我们生活和生命的主题。有人将忙字拆开,说无心为忙抑或心死为忙,这话给我们打击,但的确,它自有道理。关系复杂,心却可以简单。唯简单才能锐利。
经验教我们成熟,若干年后的我们,不再为想象中的喜悦忘乎所以,也不再为想象中的烦忧张皇失措,而是担着责任的、主动的生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不必感叹光阴的流逝。就我本人而言,要我倒回十年二十年,我是不愿意的。岁月流逝,年岁渐长,握在我掌心里的东西,有些是我渴望得到的,有些则是我的失意甚至伤痛,但既然降临于我的头顶,它就是我命运秩序中的一部分,它铸就了我是我自己,因此我有理由和义务接纳它,善待它,珍惜它。人的一生,最漫长的道路,不是谁走向了成功,谁跌入了失败,而是回归自己内心的旅程;在这条道上,我们都无比纯洁,如同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