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0

书名:路边书 作者:罗伟章 字数:173486 更新时间:2019-11-27

  51

  任何一种物体,都需要对抗的力量,与之对抗的力量消失,它自己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人的心灵也是如此。

  索尔仁尼琴被驱逐二十年后回到祖国,发现国家形势已发生巨大变化,与他抗衡的那股力已不复存在,他因此无所适从。他的诺贝尔奖授奖词第一句话是:“像所有作家一样,索尔仁尼琴无疑受到时代的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的影响。”这种影响,也就是激发他创作才华的对抗性物体。作家要面临的困难在于,当这种对抗性消失,应当去哪里寻找另一种力量?

  52

  一个愤怒的人是讨不到喜欢的,当哲学家巴斯噶说出“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之后,我相信他不仅会因此而失去朋友,还会失去最世俗的欢迎。太煞风景了,当我们在温和的空气里自鸣得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断喝:“你是人还是狗?”不留半点余地,直接以尖锐的力量扎入我们的灵魂。对这样的问题,回不回答都不令人愉快。更何况回答起来是那样艰难:许多时候,我们无法从精神层面上分辨自己的物种。但是,问题已经提出来了,那个愤怒的人就堵在面前,如果我们是人,就会一把将那家伙推开,迈着大步走自己的路;如果我们介乎狗与人之间,就会对他悻悻然,之后转身逃掉;如果我们是纯粹的狗,就会对他狂吠,继之撕咬,吓不退他,也得让他留下伤痕。从三种情形看起来,那个愤怒的家伙都不会有好结果。这证明他太傻了。经验表明,傻人往往是“一根筋”。要把“一根筋”拉直,不管世道人心如何变化,也决不为自己寻求退路,背后就得有强蛮的精神支撑。

  53

  某些作家的寂寞,首先是不识时务引起的。当文学已失去基本的批判品格,进入普遍操作和“大众情人”的时代,当大多数作家已不再为理想、信仰和良知写作,而是把手中的笔当成挺进中产者的工具,并在“多元化”的社会信条之下,乞求不要原则的理解和贩卖庸俗无聊的私货时,他却在那里描写以人的缺陷为基础的古典悲剧,并拿着一把剔刀,不留情面地挑去人性中溃烂的脓疮。这样的作家,不得不在下笔的同时,就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与强大的潮流抗争,这使他很累。就连伟大的里尔克也深沉地感叹:“我们用以搏斗的是如此渺小,而与我们搏斗的又是那么雄壮。”在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良知总是把他拖入深渊,让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呕血,当他不迁就不苟且也不宽容地拼杀之后,疲惫控制了他,他只有静静地养伤,等待心灵的下一次召唤。

  54

  约瑟夫·康拉德说:“只有那宝贵的昨天是不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但对一个有洞察力的作家而言,时空并不具有特别的意义,“昨天”既能照亮今天,也能照亮未来。

  因为有些东西,我们始终无法回避。

  比如苦难,我相信即便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苦难也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话题。人是有心灵的,人类的心灵不仅对别的物种是一个谜,对人类自己也是一个谜,这谜一样的东西给我们带来高贵和欢乐,也带来卑琐和痛苦。

  任何时代里,富人都没有想象的那样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只能在艰难中求生。一心一意书写小人物,不仅需要良知,还需要勇气。这里没有仇恨,只是不宽容而已。作家们在对困顿的书写中指证:不管是小人物、大人物,或者自以为的大人物,都可能遭遇同样的问题。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都是有命运的,而人的命运,往往不受自己的掌控。个人毕竟渺小,一个神秘的打击,就可能让生命萎缩。文学,就是辨识那种神秘的打击来自何方。

  55

  行走世间,我们会遇到这样一种人:才情丰沛,思想峻拔,如山之耸峙凌厉;我们也会遇到另一种人:清清淡淡,吐字如兰,似春风起于草梢。前一种人,让你心明眼亮甚至醍醐灌顶,却不可久处,因为他时时给你威压;后一种人相反,他不涤荡只吹拂,不浇灌只浸润,分明是他的香气,可不知不觉间,你觉得那香气也是你自己的了,跟这种人相处,完全可以轻松自在地,从今天待到明天,从今年待到明年。

  平实与不争,是精神健康的条件和可靠标志,它同浮躁、沮丧、忌妒、怨恨和恐惧等并发症相对立,是作家打量世界的温暖角度。

  56

  杰出的作品和平庸的作品,很多时候只有半步的距离。能否跨出这半步,考验着作者的功力,同时也考验着创作的自觉。比如十米的路程,如果我们是认真的、经过一定修炼的写作者,可能走九米,觉得可以了,蛮不错了,对余下的一米,看不见,甚至也不知道,因为在九米的地方,竖着一面墙,它遮蔽了我们,让我们觉得,九米已经满了,是最好的了。而一些真正成功的作家,深刻地懂得还可以继续走下去。你因为少走一米,使自己沦入平庸,人家因为多走一米,便大放异彩,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很不划算的事情。

  契诃夫的《小人物》,写完低等文官涅维拉济莫夫的一系列心理,已经十分完整,如果是一个普通作家,甚至是一个优秀作家,都完全可以搁了笔,满意地抽上一支烟。但问题是,这小说的作者是契诃夫,在别人满足的地方,契诃夫不能满足,于是他继续写道:涅维拉济莫夫痛苦极了。正在他痛苦得不能自持的时候,一只蟑螂跑过来,他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蟑螂身上。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着细腿。他捏住蟑螂的一条腿,把它扔进玻璃灯罩里,灯罩里突然起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时候,涅维拉济莫夫才感觉到轻松了些。这多走的半步实在太厉害了,它开辟了小说的另一种维度。在社会批判的维度上,增加了人性批判的维度。当我们抱怨、指责、抨击社会和别人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社会的不公正以及弱肉强食,让我们愤怒,可我们不照样欺负着比我们更加弱小的弱者吗?

  但凡事都有另一面,有时是多走半步成就了小说,有时却是多走半步败坏了小说。比如苏珊·桑塔格的《假人》:“我”感觉到日子难以忍受,于是决定造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假人,来顶替自己“生活”。后来假人造了反。小说意味深长,到此正该结束。但苏珊继续写:“我”又造了个假人。这样处理太简单,也太轻率,好像所有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事实上,人生中的许多问题,根本就无力解决。第一个假人,恰恰印证了人生的无力。

  57

  与几人聊。阿来说,中国当下的文学,多从书面文学到书面文学,很难得从民间文学和民间文化中吸取营养。民间说唱艺人所讲的故事,是对神的选择,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的秘密,切入的方式,却直截了当,不管不顾。而我们作家的头脑,被“意义”空前地磨损了,对民间文学的态度,多是将其当作题材资源,没有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去向民间文学学习;即便作为题材,也是利用间接资料,不愿深入实地做田野考察。何言宏说,他正研究一个课题:70后作家一时负有盛名,可直到今天,他们也没能写出让人信服的作品,他在思考原因何在。阿来正读阿伦特的《黑暗时代的人们》,说书里提到了类似问题:当作家面临不能触碰的强力,便主动撤离。然而,撤离之后必须有所担当,没有担当,作家就不可能写出杰作。由此说到作家对中心事件介入的勇气,张学昕说,世界上的伟大作家,都具备这种勇气,对种族、宗教、政治事件(包括战争)等,都不会袖手旁观。

  58

  一些朋友来电话,说今年天冷,他们将利用假期去南方风光秀美之地旅游。我一点也不心动。说到风光秀美之地,还让我怜惜和警惕。世上多少风光秀美之地都被人占据了,它却并不给予你什么。这些年来,我随各大刊物、各文学团体,也去了不少地方,且都是好地方,但说真的,它们并没给予我什么。我如果要描写它们,等同于看着一张照片进行描写。我在想这其中的道理。凡是大自然,就没有不好的,大自然自成体系,深沉博大,可一旦开发成旅游区,它的灵魂就跑掉了,躲起来了;它之所以不能给予你,就是由于它这时候没有灵魂。你千里迢迢地跑到那里去,结果是跑到一具尸体的身边,就这么回事。大自然是洁净的,同时也是苛刻的,你要想跟它交流,就要跟它有一颗同样宁静的心。对人数也有要求,你要走向大自然,就最好独自前往,特别是不要有熟人,一个熟人也不能有!

  59

  近半年读了些古书,从《儒林外史》《镜花缘》到《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儒林外史》《镜花缘》都相对平庸,后三者是好的。《聊斋志异》既跨越了物种的界线,也打通了阴阳两界,而且过渡得那样自然,自然到简直就没有过渡,《金瓶梅》视野好,语言好,《红楼梦》能飞。针对中国古典作品,苇岸有篇文章,说那些作品都太追求趣味。这话有些道理。趣味破坏骨子里的庄严感,与大气背道而驰。小说是塑造形象的,这种形象,除了要有人性的深刻度(《金瓶梅》和《红楼梦》,都不缺乏这种深刻度,《儒林外史》太夸张,《镜花缘》太离奇),还应该有思想的深刻度。人性究竟有多少改变呢?古人计较的,今人也在计较,中国人计较的,外国人同样计较,如果小说只满足于此,现今的作家,实在无事可干。

  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者说更重要的方面,除《金瓶梅》和《红楼梦》外,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上都是在证明人,而文学的任务,是证明人不可证明。

  60

  读《重庆抗战文化史》,对胡风的一句话非常感兴趣,他说,创作要写出人物“精神奴役的创伤”。这是相当高明的见解,而这份高明,却给他自己带来毁灭性灾难。胡风本人,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奴役的创伤”。最近两天晚上,读蒋泥著《追问老舍的世界》,深感胡风的那句话,是怎样在老舍身上得以步步实施。

  读某刊,扉页上“主编的话”,有这样的句子:“我们短促的一生,所渴求的难道还有不是吉祥的其他吗?多年前就有学者指出,现当代中国文学,其实只有两个概念:苦难与暴力。作为伟大汉语的传承者,我们应该更深地反思,当前汉语文学中频频出现的那些对‘厚黑’的追逐,对‘残忍’的痴迷,对‘俗恶’的推崇,其主要动力是否由创作主体的人格偏执和文化矫情所构成?或者根本就是创作主体的迷失?”

  对此我是这样看的,如果只是追逐“厚黑”、痴迷“残忍”、推崇“俗恶”,那自然是坏的文学、恶的文学,然而,如果仅仅因为描写了苦难与暴力,就绝不能指斥为“创作主体的人格偏执和文化矫情”,也不是“创作主体的迷失”,恰恰相反,那是创作主体“在场”的表现。苦难与暴力可以控制一切,吓倒一切,但不能控制艺术,也不会吓倒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有责任揭示苦难和暴力,为世间留下一种声音,一种呼喊和抗争的声音。

  “我们现在不应该写苦难,我们应该书写吉祥如意的生活……”

  多么美好的意愿!可是我想说,当美好和吉祥还在远处,我们却当成现实图景去书写,那就不只是偏执和矫情。何况,无论哪个时代的优秀作家,都当然地把自己所处的时代视为最坏的时代,这不是作家不知好歹,而是作家的悲悯之心,让他们总是看到弱小者,看到那些在社会大车的辘辘滚动声中,被颠簸和被抛弃的人群。现在,不是把创伤和苦难写得太多,而是太少,太缺乏力量。北岛说,中国不缺少苦难,缺少的是对苦难的艺术表达。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