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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里的阳光是很少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却并不一定能被骨头吸收,形成钙质;即使有一部分形成了钙质,也很容易流失掉。而问题在于,那些支撑着我们的事物,是怎么流失的?简单地看,是由于外部环境的改变,每个人都生活在“环境”之中,它是我们赖以栖身的屋子和躺卧的房间——大环境可看成屋子,局部环境可视作房间。许多时候,房间比屋子更加要紧。成就一个人,打倒一个人,往往取决于房间,即我们的内心环境。我们却不大在意自己的内心,思考问题和展开行动,大都不是从内心出发,而是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丢掉自己的道路,选择别人的道路,或者别人为你预设的道路。遗憾的是,除了自己的道路,所有的道路都是宿命的道路,也是没有阳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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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小说作家同车,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讲,现在文学不行了!他的意思是文学现在不被重视了。我听着,虽不言语,心里却很不舒服。一个从事文学的人,必定是内在心灵的需要,“文学”行与不行,与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从事文学,只是想从文学中捞取好处,那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人的境界分为三层:外在、中间地带、自己。外在是喧嚣浮华的,中间地带一片黑暗,自己则宁静且充满光明。大多数人,其中也包括自称为作家的人,都只是在“外在”游走,有一小部分人,进入了中间地带,但他们始终处于黑暗之中,无法辨清方向,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进入“自己”,并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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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种新的小说形式,但这种形式并没向我敞开胸怀。以往,我在梳理事实中获得了乐趣,同时也丢掉了更多的向度,它成全了我,也伤害了我。我要把成全的部分保持,把伤害的部分矫正。我需要一个更大的自由度。自由而不虚妄,相当难。
读卡夫卡,读了多少回,开始,除《变形记》让我迷恋,别的,我几乎都抓不住它的精髓。我对阅读它们有着本能的抗拒。后来,我把卡夫卡的全部著作,都当成童话书来读,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了。它是成人的童话,是社会的童话,是人类的童话。人类的童话是狂欢的,也是阴郁的。——阴郁的狂欢,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卡夫卡厉害地抵达了这个本质。而我,正需要一把像他这样锐利的刀子,不然无法切开生活厚实的皮肉。我只是挑破了薄薄的一层,没有敲开生活的骨。我看得不深,更不独到。这把刀从哪里获得?或许,除了生活本身,没有谁会给予我。我痛苦地站在原地,但知道必须向上攀登。
南帆在散文《七七级》中说:“他们的特殊积累是世事人情,是乡愁,是读不到任何文字的巨大恐慌,是半夜三更的饥肠辘辘,甚至是混杂了绝望的蛮横和粗野。三十年之后终于明白,书本之外的知识才是‘七七级’这一批人真正的额外财富。”这段文字,说出了文学的根本。现在的文学,之所以缺失了巨大的再生力,就因为写作者没有了那种“额外的”财富。
当然,文学是心灵对外部世界的感觉,而不是外部世界本身。我们当下的文学,就小说而言,是在争相写小,而不是写大;最可悲的是,我们鼓励把小说写小。也就是说,我们鼓励作家们的心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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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说,快乐短暂,痛苦常在——人们因此抱怨人生。可事实上,痛苦本就与我们一同成长,很小的时候,就有童年的寂寞,稍大,遭遇身体的裂变,裂变刚开始,爱情就光临了,可是爱情像春天,虽生机勃勃,却也凄风苦雨,之后,我们为养家糊口日夜操劳,为功成名就熬更守夜,再后,走向了身体的衰老……这一系列事变,全都伴随着苦味。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苦味的跟随,生命也就没有了回忆,因为没有苦味就没有生命。所以要学会承认痛苦的合法地位。承认了它,才能客观而平静地看待一切,当好运降临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尖锐的快乐。可人们总是把痛苦看成偶然,仿佛它是欢乐的宴会上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知道快乐和好运才是人生的奢侈品。史铁生写过一篇《好运设计》,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好运是设计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他必须回归生活的本体。生活的本体,或者说生命的实质,是忍受。墨西哥人对呱呱坠地的婴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你到世上是为了忍受;忍受吧,受苦吧,别吭声。
总是希求快乐和好运的人是悲惨的,因为它是那样稀少,而想象出来的痛苦和不幸又是那样强大;这种人在兵不血刃的时候,就丢掉了勇敢和坚韧,向人生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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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这部书我十余年前读过,之所以重读,是因为我当时读的感觉比较好;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它的名声一直在圈内流传,许多人都说,李劼人单凭一部《死水微澜》,小说成就便从整体上超过了巴金。前不久去哈尔滨参加《人民文学》组织的“迎大冰”笔会,遇到红柯,他也这样说。红柯说,在高校,近年形成了李劼人研究热,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长篇小说,茅盾有观念图解痕迹,巴金的艺术成就不高,沈从文和萧红,长篇小说太像长篇散文,唯李劼人有长篇小说的文体意识,而且取得了很高成就。
我想说的是,《死水微澜》是部好书,语言好,人物鲜活生动,对成都的风情也描写得相当入画;可它还没有好到我期待的程度。它太痴迷于记录;正是这痴迷,在成就这部小说的同时,也给了它损害。最大的损害是减少了作品的穿透力。它表现出的人物关系,都是枝叶与枝叶的关系,而不是根与根的关系,比如罗歪嘴与刘三金,由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建构;罗歪嘴与邓幺姑,首先是亲戚关系,然后是情爱关系;罗歪嘴与陆茂林,与顾天成,都是由社会上的临时性关系勾连起来。——它们都不来自血脉,最终也没走入血脉。这样的小说,可能写得很好看,但最深处的、被生活认定不得不抓挠成团的东西,却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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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艺术:神圣、简约、寂静。神圣是艺术的至境。我们说荷马伟大,说托尔斯泰伟大,是因为他们神圣。《致阿波罗》祈祷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天空、大地、海洋、风,群山肃穆,鸟鸣终止。伟大的太阳之神将我们聚集在这里。阿波罗,太阳之王、光之化身,让你的万丈光芒点燃这神圣的火炬,为了盛情的雅典之城。”
神圣的起点是公正。公正成就宏伟。人对人的公正不必去说,想说说人对其他物种的公正。英国动物行为学家珍妮·古道尔,二十六岁深入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等非洲丛林,历时四十二年,对大猩猩家族进行观察和研究,发现大猩猩跟人一样,也有思想,有情感;包括那些被人类视为很低等的动物,同样有思想有情感。甚至植物也有。这种研究卓有成效,其前提不是为科学服务,也不是为人类服务,而是像法布尔说的,为动植物讲公道话,并以此揭露人类的暴行。要打通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要做到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公正,要消除人类对其他物种的暴行,唯一可靠的途径,只能是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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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文姬归汉》里,文姬随曹操使者踏上归程时唱:“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文姬拜昭君墓时唱:“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我文姬来祭奠诉说衷情。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蛾眉累苦此生。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看狼山闻陇水梦魂犹惊,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店舍中,文姬思念没能带走的孩子,制胡笳十八拍之十四:“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亦喜亦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对蔡文姬的命运,我深深感叹,其诗句也格外让我揪心。但是,一个在战乱中被掳去匈奴的中原女子,陡然间只见大漠孤烟,胡服边马,且语言不通,其巨大落差在心灵深处形成的“力度”,是任何诗句都无法表达的。至于归汉时遗下一儿一女的万般感慨,也非诗句能及。那么,什么文体才能帮助她整理自己?——叙事文学,小说!
诗歌抒发个人情感,小说却与读者分享事实。
唯有事实,才能最痛彻地震撼人心,且散发出理性的光芒。
即便诗歌,历史上最伟大的诗篇,比如《荷马史诗》,也是叙事性的。
陈寅恪、闻一多等认为杜甫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日本汉学家也持同样的观点,根本的原因,是杜甫在诗歌中为我们呈现了大量的事实。
有了上述想法后,我很高兴地在纳塔莉的书里读到:“杰克·凯鲁亚克说:不要转文作诗,要确切呈现事物的本色。只要能捕捉事物的真貌,就不再需要转文作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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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每次写作都当成练习,这样,就有一个自由的心态,就会将自己放在低处。写作者把自己放在低处,对万事万物怀抱恭谨,敞开心胸,倾心聆听,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以这样的目光去打量世界,世界就会以客观的面目出现,别人的观念就不会干扰你。
世间有两种文学:植根于大地的文学和植根于观念的文学。
植根大地的,生生不息;植根观念的,枯枝败叶。
艺术家需要幻想和狂热,但比幻想和狂热更重要的,是高度的清醒。阿娜伊斯·宁说,对艺术家而言,幻想和狂热比清醒更接近神性。然而,在我看来,要是没有清醒,那将是一个无所作为的神。每一颗心灵里都有一个真实。或者说,真实只存在于内心。艺术之所以能想象,能对“现实”进行颠覆和改造,就因为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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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悲惨世界》,只觉得有一巨人,奋力划定一片大海,然后在大海上放置几艘小船,那艘小船就是人类,同时也是人类的命运。不过我心里在想,当时的那批文学大师,创作时为什么都不耍耍花招,都要立下一个志向,企图让自己的作品包罗万象?后来看汪曾祺的解释,他说所有的文学大家,都不是文体家——他们拼的是实力。人文情怀、思想深度、哲学眼光和文学素养,这是实力。那时候的作家,既是思想家,也是哲学家和社会学家。
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我哪里敢称自己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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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台晚会,里面有首苏联歌曲,叫《灯光》,大意是二战时期,一青年要与恋人告别,奔赴战场,战场上有一个大集体迎接他,有他的同志和朋友,然而,他“总是忘不了那条熟悉的街道,那儿有我可爱的姑娘”。《灯光》之后,是一首中国歌曲,歌颂友谊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而是世界性友谊,比如“世界是个大家园,我们同发展,我们共创造”。这么一比,我们的情感显得多么空泛、苍白、虚假。如果我们来写《灯光》,多半是义无反顾地去杀敌人,把父母、亲人,当然还有姑娘,统统抛在脑后,因为只有这样,才配称为英雄。
我总是用歌曲来对比文学。我有一种感觉,某个时期流行歌曲的水平,也基本代表了这段时间文学的面貌,我们的文学就这么差劲吗?或许真是如此。顾彬说中国文学是垃圾,听上去相当刺耳,可我们当下的流行歌曲,的确有数不清的垃圾。如此看来,文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从事文学,免不了敝帚自珍而已。我们总是不懂得尊重个人情感——那种最真实、最有力量,也最能打动人心的情感,其结果,就是制造一大堆垃圾。当我们对“正统意识”来一个反动,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同样与文学的旨趣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