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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非梧桐不栖”,因此好鸟不来,不能怪鸟,只能怪树。孔子的弟子冉有为季康子将师,与齐战于郎地,大破齐师,季康子问冉有:你于军旅之事这么在行,是学的,还是天生的?冉有说:跟孔子学的。可后来,卫国的孔文子要攻打太叔,向孔子问策,孔子却推辞说不知道,“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孔子周游列国,不就是希望为人所用,实现自己的理想吗?人家找上门来,他却“命载而行”。
凡真正的智者,是非常计较人文环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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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杨金平电话。前天,他与《作品与争鸣》主编陈合松通了话,陈说他读了我近期的几个小说,包括《人民文学》上的《变脸》,大意是觉得没有《我们的路》好。这样的意见,金平在去年底就向我说过,他编我的中篇《心脏石》,就认为《心脏石》不像《我们的路》那般利索隽永。我在想,写《我们的路》(包括《大嫂谣》)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打开电脑就动手了,远不如后面几个小说精心,却比后面的好,这是为什么?显然,那不是技巧的问题。写《我们的路》时,我把心思都放在人物上,后来,有意无意间分了心,走了神,因此小说缺少了“咬劲儿”,缺少了从内部生发出的动人力量。
关键是贴紧人物写。不管遇到多么困难的局面,只要贴紧人物,就能越过去。
许多失败的地方,往往是因为作者太自恋,让人物成了观念的工具。
作家塑造出的人物,如果成功,这人物就单独存在,并在历史和现实中真正存活过,人们谈论这个人物时,不会说是某某作家创造的,甚至于把作家忘掉。
金平说,要毁灭一个作家,道路有两条,一是封杀,二是捧杀。被封杀的,还可以把责任推给环境,被捧杀的,简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金平说:“你现在被关注了,参加的活动多了,要特别留心保持自己的定力。”作为朋友,他的良苦用心,我当切记。毁不毁灭,主动权在我。“回去!”我对自己说,“回到以前去,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你,你除了写作、读书和思考,别的一切都可以不考虑,也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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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思潮一日三变,文学名词花样翻新,可它到底属于美和情感的范畴,如果作品不能拨动人心,很难说一个好字。那些历久不衰的名著,仔细想来,无不是因为搔到人心的痒处,事过多年,我们还记得住书中的某个细节或人物,是因为那个细节或人物让我们笑过,哭过,惆怅过,寂寞过;书里的人成了我们最忠实的、他人无法领走的伴侣,我们在不断回味那个人物的过程中,让内心富裕和生长。作家的最大贡献,就在这里。
至于别的,哪怕是异常深刻的见解,也往往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干净;它可能营养过我们,但时过境迁,再深刻的见解也成为常识,且人人都会心安理得地认为那些见解是自己的,而不是某个作家的。唯有作家灵魂里滋生出的真挚情感,我们无法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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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买了几两桑葚,乌黑乌黑的,我吃了四颗。吃第一颗,就把故乡吃出来了。我小时候,在我家堰塘边的自留地里,种着几株桑葚树,在闷热的天气里,我站在树下,摘下来吃。那时候,我通常是去割牛草,任务基本完成,只是饿,桑葚和我们那里的诸多野果,帮助我度过了饥饿的年代,让我长大成人。我之所以感谢我贫瘠的故乡,是因为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为我付出过牺牲。我用了不少的小说描写故乡,但在这周日的下午,我一个人独自在家,才寂寞地发现,我根本就没把故乡写够,写好,故乡的精神,故乡的骨,都还在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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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天没写过什么了,连一篇短小的散文也写不完整。彻头彻尾的无所作为。太热了。的确很热,天气预报说,重庆、四川的持续高温,为历史罕见。但我还弄不清天热是否成了我的借口。几年前,岳父母跟我们住在一起,人多,客厅闹哄哄的,我写作时只能把门闭严,夏季和初秋,连内裤也被汗水湿透,我居然还是写了那么多,今年怎么就写不出来了?我怀疑是不是我的心变了。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以前,我的心贴在地上,现在却跟地面有了距离。我努力把心放下去,但这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非常非常的难。但我明白,要超越自己,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必须做到这样。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事实上我没有选择。
昨天和今天,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我希望智者能够启迪我。
多多少少,我接受了一些教诲。最重要的,是我要看到自己。我不应该去看别人,包括别人眼中的自己。我要自己看自己。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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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给人过去时的错觉,而事实上,不同国家、民族和社群,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语言、信仰、审美和道德判断,始终贯穿于各个时代具体而微的生活之中,持守和抛弃,都被生活本身选择。传统属于时间,属于流动的江河,无法与当下割裂。
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包括文化传统,都是发明出来的语词,至少是衍生出来的语词:由“当下”衍生出来。人们将传统视为当下的对等物,许多时候还是看成冲突物,于是在各个历史时期,或多或少地,或轻微或凛冽地,都会发生传统与当下争夺话语权的斗争。史书告诉我们,用传统否定当下,往往占据优势,因此许多改革以失败告终;而另一面,在不少国家和民族,都有过文化精英对传统的彻底反动,反动的结果,确实带来了轻快和速度,却也可能丧失曾经支撑过自己的东西,从而使文化陷入虚无,成为附庸。
每一种文化,都饱含着代代相传的生命形态,因此每一种文化都可贵。一位中国作家说,文化没有贵贱,只有不同;另一位中国作家说,文化没有进步和落后,只有永恒。他们道出了文化传统的本质属性,也为每种文化确立了自身的尊严。
但面对历史悠久的传统和飞速发展的社会,确实免不了会陷入焦虑和迷惘,这时候,考验着人是否“自觉”,特别是看知识分子有没有“自觉”。知识分子不能对空间过于着迷,而是要回归种子,深味时间的意义。回不到种子,也要回到自己的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就会生发定力,吸收新鲜文化和外来文化,就是给根系补水、施肥。
兔子从草丛中走出去,然后又回到草丛。岩鹰从天空里垂落,然后又回到天空。
真的文化和真的艺术,都自带两种品质,一是谦卑,一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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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眼里,对“传统”有两种理解模式,一是它已经过时,二是只有传统的才是好的。两种理解都很肤浅。我觉得,“传统”这个词本身就很有问题,它遮蔽了许多。我们说善良、节俭、孝道、良知,等等,立即有人总结道:“传统美德!”其实,这些美德不仅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还是未来的。真正的美德没有时间性。人身上可以称为美德的东西,就那么点儿,如果还要随着时间的流逝逐个抛弃,人类就说不上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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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走在新时期“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前面,他选择一些渣渣草草的事,用大白话来记录生活的艰辛和心灵的逼仄,语言好,情感节制。现在,特别是前两三年,这样的小说一抓一大把,看来都是受了刘震云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说,刘震云是优秀的。然而我在想,如实地反映生活,就是好文学吗?或者说,文学的功能就是向人们展示生活的原貌吗?事实上,文学应该审视的,不是生活的原貌,而是存在。“存在”并非是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米兰·昆德拉语)。与“存在”相关的,是“发现”,“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赫尔曼·布洛赫语)。
我感觉到,我们现在的文学,不仅太实,还太软。在我们的小说中,既缺少理想和信仰,也没有英雄主义情怀。《水浒传》为什么受欢迎?是因为洋溢其间的英雄主义情怀。那些人物,不优柔寡断,不前怕狼后怕虎,只要认定了,说干就干。这是很了不起的性格。说白了,再平庸的人,也希望超越平庸,现实中实现不了,就希望在梦想中实现,在阅读中实现。文学恰好可以担当这样的任务。我有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想法:当下,谁在小说中表现了真实而不造作的英雄主义,谁就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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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好作家从精神上都是寂寞的,但文坛不会寂寞。这些年来,有人哀叹文学被边缘化,也就是说,文学之外的人,不再跟你闹了。但没关系,文学圈内自己跟自己闹,一忽儿东风逞胜,一忽儿西风占强,谁也不服谁的输。给人的印象是,大家都写出了很伟大的作品,而读者没能识别这种伟大,需要作家出来阐释,但作家没掌握那么多术语,就倚重于理论家,理论家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关系,这种喜好和关系,分别成为前门和后门,投其所好的,关系到位的,请你进来,否则靠边。在这个世界上,谁活得都不容易,谁也不会甘心靠边,因此,那些晾在一旁的,就急切地需要找到归宿;好在他们也有苦心经营出的圈子,可以挤进另一扇门,组成另一个阵容。这样,一个文学的整体,被分割为孤零零的建筑,每一幢建筑都尽量把自己往高处拔,企图干净彻底地没收别人的阳光。如果真能够把房子修到云空里,那也是本事,但遗憾得很,许多建筑都是豆腐渣工程,根本等不到三年五载,只需一年半载,甚至只需数日,房子就垮了。那些暂时还没垮的,振臂高呼自己的胜利;同样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手臂还没放下来,自己也垮了。
你也垮了,我也垮了,按道理大哥不说二哥才对,但依然没有服输,他们把谁垮塌的声音更加响亮,当成可以咀嚼可以炫耀的光荣。最终,比的就是这个。
文坛就是这样闹热起来的,也是这样虚无起来的。
与此相应,是整个文学界陷入了“得奖焦虑症”。一个省总在跟另一个省比,看谁得奖的多。部分省市专门召集研讨会,研讨的蓝本就是得奖作品,让参会者向这些作品学习。学习自然没错,但学习的目的,不是如何写好作品,而是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得奖。这是多么可怕的文学景观。这种焦虑症,必然影响到作家。我相信,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都能尊重自己的内心,都能坐得住,但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你没有理由要求所有的作家都能尊重自己的内心,都能坐得住。如此,浮躁在所难免,文学出现萧条,也势所必然。
把文学还给文学,才是文学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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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写什么”简化为立场,一派认为,写了底层人生,就是立场站对了,另一派认为,你立场虽然站对了,却丧失了艺术立场,也就是不懂得“怎么写”。这当中让人不解的地方有两点:其一,立场应该是在写作者一边,不是在被写者一边,写底层与站对立场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联系?其二,写了底层,怎么又必然地丧失了艺术立场?
这些本不该有那么复杂的事情,被活生生地玩成了迷宫。我们不断强调这是一个多元社会,落到自己头上时,却没有起码的包容心。大家本来可以共同组成一片森林,却非要大树底下寸草不生,非要我花开后百花杀。他们把文学当成了自家的菜地,要围上栅栏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