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个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地方,容易使人衰老,但千河村人活到七八十岁也不觉老,因为与山有关的日子,总是免不了辛苦。辛苦是人世间最大的事情。
千河村所在的老君山,是大巴山脉的弃子。大巴山从摩天岭出发,斜向东南,一路奔跑,嫌负担过重,边跑边扔下大把的儿女,女儿成为谷地,儿子成为山峰。老君山孤零零地,立于四川省宣汉县的东北角,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母亲,像个荡妇似的扑向湖北神农架。也不知历经几世几劫,在某个晴朝或雨夕,一行人拖家带口,从大巴山扑去的方向,疲惫地走来。这是明洪武二年事,湖湘民众“奉旨入川”。老君山被母亲遗弃,而今又迎来母亲奔赴地的子民。这群人若再坚持一下,就能走到沃野千里的川西,到不了川西,至少也能走到有小成都之称的开江县——那只需再翻几座山,再渡几条河即可,但他们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止步息肩,安营扎寨,斩荆伐木,寒耕暑耘,鸡鸣和炊烟,捧出一带村庄。
村庄卧于老君山的肚脐眼,也像肚脐眼那样小,仅三层院落。院落与院落间,有竹林相隔,有沟渠相通。村庄的名字,使人遥想先民所来之地,定是水网密布,河汊纵横。他们被迫离开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打进行李,落脚后又含进嘴里。不仅如此,给孩子取名,也大多含“水”,江、河、湖、海,随便一喊,到处都应。事实上,这整片地界,既无江也无湖,自然更没有海;河只有一条,需站到村东黄桷树下,目光沉落至900米深处,才能见到那条瘦弱的飘带,随山取势,弯弯绕绕,绕到天尽头。他们为什么没下到河沿,而是选择了山,推测起来,很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久而久之,山下河流给予的想象,越来越苍茫,在他们的词汇里,已没有“远处”,对他们而言,远处就是高处或低处。
但他们已经认了这个故乡:第一批老人在山里去世了。
父母的坟头长着这里的荒草,父母的尸骨肥着这里的土地,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可是另一群人来了。这群人逆水而上,到老君山脚登岸,先到者霸踞滩涂,后来者继续上行,一路插占为业,指手为界。当时光越过整个明朝,至这群人出现的清康熙二十五年,绵延的战乱,使川人大多没于荒烟茂草;千河村虽居半山,却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安全,劫难之后,说“十室九空”显得夸张,但的确大多“见毙群氛”。他们正需要人,并且也知道正攀爬而上的,不是土匪,不是八大王,更不是收拾山河的清军,而是跟他们当年的祖先一样,是被迫迁徙的移民——可恰恰因为知道,让他们恐慌。土匪和军队,都是像篦子那样梳一遍就走,移民却是要住下来的。为这片贫瘠的山野,他们付出了数代人的血汗,这里早已成为他们的家园,不愿交给任何人,也不愿与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