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起风了 作者:(日)崛辰雄 字数:100206 更新时间:2019-12-12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午后,像往常一样将节子留在病房,我独自离开疗养院。农夫们在田里劳作,忙于收割。我穿过那片农田,越过杂木林,顺着渺无人烟的村落下到山势低洼处,面前出现一条小小的溪流。沿着溪流上的吊桥来到村子对岸,这里有座种满栗子树的小山丘,我坐在山顶的斜坡上,用了好几个小时构思即将动笔的故事,心情安静,带着明亮的色彩。不时有村里的孩子在下方摇晃栗子树,弄出巨大的回音响彻山谷。我吓了一跳,于是想起来,这是栗子从树上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告诉我,生之果实成熟了,要快点摘取。我喜欢这种感觉。

  终于夕阳西斜,迅速没入村子对面杂木山的山影里。我慢慢站起身,走下山丘,迈过吊桥,若无其事地去那座小小的村落逛了一圈。村里四处都是水车,不停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来到八岳山山麓的落叶松林边上时,我想起节子还在翘首不安地等着,于是加快脚步朝疗养院走去。

  十月二十三日

  拂晓时分,我被近在咫尺的一阵异样的声响惊醒。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整个疗养院寂静得像是已经死去,我彻底清醒过来,怎么也无法入睡了。

  小小的夜蛾贴在窗户上,透过窗玻璃,我失神地注视着拂晓的天空,两三颗星子挂在那儿发出幽微的光芒。这样一个天色将明的早晨,被一股莫可名状的寂寞驱使着,我悄悄起身,径直赤脚走去隔壁尚且昏暗的病房。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来到节子的床边,撑着膝盖弯腰看着她睡梦中的脸。

  她意外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的眼神已经告诉她“并没有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慢慢俯下身,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将脸紧紧贴上她的脸颊。

  “哎,你的脸真冷。”她闭了眼,轻轻晃了晃脑袋,发丝带起清香。我们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对方的呼吸,静静贴着脸颊,久久没有分开。

  “啊,栗子又掉下来了……”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喃喃道。

  “啊,原来是栗子的声音吗……托它的福,从刚才起我就睡不着了。”

  我用刻意明朗的声调说着,轻轻放开她的手,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我走去窗边,倚在窗户上,出神地望着对面山峰背后的层云,它们安然不动,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赤红色泽。刚才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节子的,又或许是我的。终于从农田那边也传来了声响。

  “一直待在那儿会感冒的呢。”节子小声地说。

  我想用轻快的声调回答她,于是回过头。回过头我才发现,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正担忧地凝视着我。我对上她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离开了窗子,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侧间。

  过了几分钟,节子开始剧烈地咳嗽,她常常在拂晓时分发出这种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我钻回床上,怀着莫名的不安静静听着。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也在山上的森林里消磨着午后时光。

  我终日思考着一个主题。关于婚约的主题——在这过于短暂的一生中,两个人能够给予对方多大的幸福?眼前清晰地出现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在无从抗拒的命运面前,他们安静悲观地垂着头,温暖对方的身心,并肩而立,那般寂寞,却也算不得不快乐。除此以外,现在的我又能描绘些什么呢?

  广袤无垠的山麓泛出金黄的光泽,夕暮时分,我照常加快脚步。在随坡倾斜的落叶松林边缘,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夕阳刚好悬在疗养院背后的杂木林边上。她沐浴着余晖,头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远远地看着她,然后停住脚步。我想那是节子,可她怎么会孤零零地站在那种地方,我又不确定起来,只好匆匆赶上前去,走近后我发现,果然是她。

  “怎么回事?”我快步上前,气喘吁吁地问她。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她红着脸微笑道。

  “你真是胡来。”我盯着她的侧脸道。

  “就这么一次也没关系……而且今天我心情挺不错的。”她竭力用快活的声调说着,出神地凝视着我回来的山麓方向,“我老远就看见你从那边走过来。”

  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望向同一片山麓。

  她再度用快活的声调道:“从这里可以望见整个八岳山呢。”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这样同她并肩望着那座山,忽然觉出某种莫名而来又不可思议的混沌。

  “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和你一起看着那座山呢。不过我总觉得从前我们已经一起看过很多次了。”

  “怎么可能?”

  “不,不对……我明白了……很久以前,我们也是这样,在这座山的对面一起看风景。是了,那个夏天,那里总是被云朵遮着,什么也看不见。秋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又去了一次,沿着遥远、遥远地平线的尽头,可以看见这座山的背面。那会儿我就想着,那究竟是什么山呢?其实就是这座山了。刚好是这个方向……你还记得那片长满芒草的原野吗?”

  “嗯。”

  “真是神奇啊。我们竟然毫无所觉地在那座山的山麓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刚好是两年前,那个秋日的最后一天,透过葳蕤一片的芒草,初次邂逅了清晰绵延在地平线上的群山。眼前鲜明地浮现出一个无比令人怀念的男人影像,他远远地望着它们,感受到一阵近乎悲伤的幸福,而后梦想着终有一天能和他的姑娘在一起。

  我们不再说话,望着鸟群无声地掠过天空,望着远方重叠的群山,眷慕的心情同那些最初的日子一般无二。我们紧紧贴着肩,伫立在那儿,直到草地上慢慢爬出我们纤长的影子。

  终于拂过轻微的风,吹得背后的杂木林忽地发出嘈杂的声响。我似乎惊醒过来,对她说:“该回去了。”

  我们走进杂木林,地上铺满了落叶。我偶尔停下来,让她稍稍走在我的前面。两年前的夏天,我也是这样故意等她走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只想让目光好好落在她的身上。我又感到心脏被紧紧勒住的疼痛,那么多在森林里散步时的细小回忆,它们就要满溢而出。

  十一月二日

  夜晚,一束灯光拉近了我们。已经习惯彼此的沉默,我在灯下不停书写着关于我们那生之幸福的主题故事,薄暗灯影下,节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静得让人分不清她到底在不在那里。偶尔我会抬起头望过去,她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仿佛看了很久,那目光里含着几分爱意,像是急于表达“能这样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好”。她的目光让我相信了此时我们拥有的幸福,也拯救了努力要为那种幸福画出一个明晰形状的我。

  十一月十日

  冬天来临。天空变得辽阔,群山近在眼前。顶上好似静静浮着几片雪云,从来不见它们飘动。这样的清晨,阳台上飞来很多从未见过的小鸟,如同被山间的深雪追赶到这里。待雪云飘走后,整整一天,山顶都会呈现出一抹淡薄的洁白,于是这段日子,积雪总是这般醒目地装饰在几座山顶上。

  数年前我时常梦想着,冬天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在这种寂寞的山岳地带过着与世隔绝的二人生活,陪伴我们的只有那略显悲伤的爱情。我想试着在令人敬畏的苛酷自然中,培育一种与我的梦想全然相似又绝无损伤的甜美人生,并且从幼时起就守着这个梦,没有止境,也不曾停止。为此,我必须在冬天出发,让自己真正来到寂寞的山岳地带。

  ——天快亮的时候,病弱的姑娘还在睡着,我悄悄起身,兴致勃勃地奔出山间小屋,站在雪地上。周遭的群山沐浴着晨曦,闪烁着蔷薇色的光芒。我从隔壁的农户分到一些新鲜挤出的山羊奶,在冻透之时回到家里。然后,我往暖炉里添了一些柴火,没过一会儿它们发出啪啦啪啦活泼的声响。姑娘随即醒来,我无比愉快地用彻底冻僵的双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了我们的山间生活……

  今日清晨,我想起这个久违的梦,眼前出现了一幅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版画般的冬季景色。在那栋原木搭建的小屋中,我正和自己商量如何摆放所有的家具。后来那背景渐渐支离破碎,在它朦朦胧胧消失无踪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从那个梦里剥离出来的现实,化成了残雪覆盖的群山、掉光叶子的树,以及冰凉刺骨的空气。

  我独自先吃了早饭,坐在椅子上滑去窗边,脑子里全是回忆。节子好不容易用完饭,仍旧坐在病床上,目光带了些许倦意,失神地望着群山的方向。我忽然转头看着她。她的脸藏在几缕乱发里,神情憔悴。她的模样刺痛了这个凝视。

  难道为着描画自己的梦,我已经把你带到了这种地方吗?这时的心情应该无比接近后悔,迫使我沉默地咽下那句话,转而对节子说:“你看,最近我一心一意忙于工作,即便像这样陪在你身边,也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眼下的状况。然而我不停地告诉你,告诉自己,希望在我工作的时候,也能为你考虑得更多更多……于是不知不觉间在这样的好心情下,比起你的事,我把更多的时间消磨在了那个毫无意义的梦想上。”

  或许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目光,节子坐在病床上认真地看着我,脸上甚至没有微笑。不知从何时开始,近来我们已经习惯这种比从前更为长久的注视,像是要把对方束缚在触手可及的视界中。

  十一月十七日

  再过两三天就能完成我的小说了。如果完全详细记录我们现在的生活,它大约会变得没完没了。为了让书写告一段落,我必须及时给它安上一个结局,尽管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分给我们眼下的生活任何一种可能的结局。不,应该说是无法分给吧。或许最理想的情况是,我们用当下真实的模样终结这个故事?

  当下真实的模样?我想起曾在一个故事里看过一句话:“没有什么行为能比对幸福的追忆更加妨碍幸福本身。”如今我们给予对方的东西,与从前我们给予对方的幸福是多么不同,它与幸福相似又相异,是在其之上将心脏紧紧勒住的更为悲伤的存在。它真实的样子未曾显露在生之表面,如果我就这样追上去,它会不会老老实实送给我们的故事一个幸福的结局呢?我总觉得有些事物潜伏在我尚未理解透彻的生之侧面,并对我们的幸福不怀好意。

  我焦躁不安地考虑着这些事情,关掉灯,正打算从睡熟的节子身边离开,忽然又停住脚步,就着暗淡的光线静静凝视她的睡颜。她的脸浮现在一种微白里,凹陷的眼眶周围偶尔闪过细小的痉挛,简直如同正被某些莫名之物威胁一般。又或许带给我这种感觉的,仅仅是体内那些无可名状的不安?

  十一月二十日

  我通读了一遍迄今为止写下的小说初稿,那些我在意且曾着力书写的细节大约都让我满意。然而在此期间,我开始看到另一个自己,他读着这个故事,却出乎意料地惴惴不安,因为他丝毫感受不到成就了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于是,我的思绪不觉从故事本身脱离而出。“这个故事里的我们,一边竭尽全力地品尝微不足道的生之快乐,一边让自己相信那样能给对方带去幸福,我想至少是这种相信,能像细绳一样把我犹疑的心归拢起来——然而我们是不是祈求过高了呢?又或者是我太过轻视自己的生之欲望?为此,这颗心上的细绳才会这样分崩离析?”

  “可怜的节子……”我把小说初稿扔在桌上,继续思考着,“她看透了我恍若不察的生之欲望,却不发一言,并且寄予无限同情,可这只会让我更加痛苦……为什么我没法向她隐藏起这样的自己?我竟然是如此软弱的一个人?”

  我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节子,灯影下她半合着眼睛,几乎感觉不到呼吸。我安静地走去阳台的方向。月亮把它自己小小地悬在夜空,借着微弱的月光,能隐约分辨晚云缭绕的群山、丘陵和森林的轮廓,此外的一切都消融在某种钝青色的幽暗里。不过我想我看到的是另一些东西。那个初夏的黄昏,两人怀抱着近乎悲伤的同情,打算带上我们的幸福走到最后一刻,继而眺望着记忆中不曾消失的群山、丘陵和森林。这画面在心底熠熠生辉,我们自身似乎化为它的一个成分。后来,这片刹那的风景也曾无数次苏醒,反过来化为我们存在的一个成分,随着季节的推移,隐藏起现在的姿态,变成全然陌生的模样。

  “是不是凭借那种幸福的刹那,就已足够维持眼下的生活?”我问自己。

  背后响起轻悄的脚步声,我想一定是节子,但我没有回头,我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她也没有出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呼吸相闻间,我知道她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冰凉的夜风时而从阳台上空无声地掠过,远方某处的枯木将风声拖得长长的。

  “你在想什么?”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没有立刻回答,忽然转向她,浮起一个隐约的微笑,反问她:“你是明白的吧?”

  她审视般看着我,似乎担心掉进什么陷阱。

  我瞧着她的反应,不急不缓地开口:“不就是在考虑工作的事儿吗?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满意的结尾。我不想仓促结束这个故事,让我们的生命显得毫无意义。怎么样,不如你陪我一块儿考虑一个结局吧?”

  于是她对我露出一个微笑,然而,就连这个微笑也藏着不安。

  “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写了什么,不是吗?”不一会儿,她小声地说。

  “是这样吗?”我再度浮起一个隐约的微笑道,“那我最近抽时间读给你听吧。不过开头部分还没有整理好,大约不适合读给人听。”

  我们回到屋内。我重新坐在灯边,拿起被扔在一旁的小说初稿翻阅起来。她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的肩上,努力越过肩膀看着那些文字。我猛地回过头,嗓音干涩地对她说:“你还是去睡觉吧。”

  “嗯。”她乖乖地应了一声,手在我的肩上来回轻轻抚了抚又放下,回到了床上。

  “总觉得睡不着呢。”过了两三分钟,她在被窝里自言自语道。

  “那我把灯关了吧?我不看稿子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关掉灯,走去她的枕边。我坐在床沿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好一阵子我们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待在黑暗里相对无言。

  风比刚才大了许多。在四周的森林里扯出不绝的声响。然后不时撞上疗养院的病楼,吹得不知哪处的窗子咯吱作响,连位于最深处的我们病房的窗户也加入其中。她仿佛有些害怕,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开,仍旧闭着眼睛,像是在全神贯注地催发体内的睡意。接着她的手一点点松了。她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啊……”我轻声自语着,为了让同她一样睡意全无的自己进入梦乡,走回了那个一片漆黑的侧间。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常常在拂晓时分从梦中醒来。

  每当那时,我总是悄悄起身,频频凝视着节子的睡颜。床沿和水瓶在晨曦中泛出微黄的光,只有她的脸依旧苍白。“可怜的姑娘。”这话不觉间脱口而出,似乎已经变成我的口头禅。

  今早我又在拂晓时分醒来,长长久久地凝视着节子的睡颜。然后我踮着脚悄悄出了病房,走进疗养院背后那片枯萎殆尽的杂木林里。每一棵树上都残留着枯死的叶子,三三两两地挂在风中徒劳抵抗着。待我走出这片空旷荒凉的树林时,太阳刚从八岳山的山顶露出脸来。层云低低地浮在从南往西并肩绵延的群山上空,一动不动。一眼瞥去,它们开始闪烁着艳红的光芒。不过这会儿,这微弱的曙光似乎还没投射到地面。山间交错分布着森林、农田和荒地,它们在冬季那样荒芜,看上去就像被一切事一切物全然地抛弃掉。

  我不时在枯木林边站上一站,因为太冷,不由得一边跺着脚一边在附近来回走动。脑海里唯一游移不定的想法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忽地抬起头,我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失去了那片艳红的光芒,暗色的云朵完全锁住了视线。直到刚才,我还在全心全意等待着那些闪烁着美丽色泽的曙光投到地面,它们却变得这样无趣,我顿觉兴味索然,匆匆返回了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看见我回来,她只是很快朝我的方向抬了抬眼,目光有些忧郁,脸色比刚才睡着时更显苍白。我走近她枕边,捋了捋她的头发,刚要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下去,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我想我的目光或者也有些悲伤。可她好像为了避开我,不,为了避开我的悲伤一般,把视线失魂落魄地转向天空,久久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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