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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书名:起风了 作者:(日)崛辰雄 字数:100206 更新时间:2019-12-12

  我们搭乘的列车无数次翻山越岭,沿着深邃的溪谷奔走,又忽然横穿过有着成片葡萄田的广袤台地,终于开始攀登仿佛漫无止境的山岳地带。天空陡然低迷,凝聚成块的乌云不知何时四散飘浮,沉沉压在视界之上。空气变得冰冷彻骨。我竖起上衣领子,节子似乎完全缩进了披肩里,闭着眼睛。我不安地凝视着她的脸,她并不怎么疲倦,反而有些亢奋。她有时会睁开眼睛,迷茫地朝我看过来。起初两人还能相视而笑,后来渐渐只余不安,轻轻撞上对方的视线便各自别过眼去。于是,她再度合上双眸。

  “怎么感觉变冷了?要下雪了么?”

  “现在是四月,还会下雪?”

  “嗯,这一带可说不定。”

  不过午后三时左右,天色竟已薄暗下来。我把目光专注地递向窗外。无数掉光了叶子的落叶松点缀着漆黑的冷杉并排而立。列车穿行在八岳山山脚,我们以为能在这一带瞧见远山云影,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

  列车停靠在山麓的车站。车站小小的,同存放杂物的木屋差不多。一位穿着日式短外衣的年迈杂务工在那里迎接我们,衣服上印着“高原疗养所”的字样。

  我搀扶着节子,朝等在站前的一辆外形老旧的小汽车走去。我感觉她在我的臂弯里脚步踉跄,于是装作毫无所察的样子。

  “累了吧?”

  “不累啊。”

  几个与我们一起下车的本地人站在一旁窃窃私语,待我们钻进小汽车,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混入其他村民中,身影再难分辨。随后,他们一块儿消失在村落里。

  我们的小汽车穿过有着一排破败屋舍的村落,接着插进一片绵延起伏的斜坡。斜坡好似漫漫无垠,就那么延伸去八岳山不可尽视的山脊上。这时,一幢巨大的建筑物出现在前方,有着赤红屋顶和几栋侧翼楼,背后是整片杂木林。“就是那里吧。”我自顾自咕哝着,感觉到了车身的倾斜。

  节子微微扬起脸,目光有些不安,只是失神地望着它。

  来到疗养院,我们被安排住进病楼二层最深处的一号病房,房间背后紧挨着那片杂木林。完成一个简单的检查后,医生命令节子立即卧床静养。一号病房的地板上铺着油毡布,床和桌椅全部涂成雪白,除此之外便是杂务工刚刚送进来的几件行李。这会儿只有我和节子两人。我一时有些浮躁,也不想走去为陪护人准备的侧间,它太逼仄了,令人感觉压抑。我来回打量着这间一览无余的屋子,视线茫然,有好几次走近窗边,格外在意天气的变化。凉风拽来几块厚重的乌云,背后的杂木林不时发出尖锐的声响。我去了一趟阳台,那里寒气森森,没有任何隔断地直通旁侧的一排病房。阳台上看不到其他人影,我无所顾忌地往前走去,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瞧着,透过四号病房半掩的窗户,只见一位病人正躺在床上睡觉,我急忙就地折返。

  屋内终于点起了煤油灯。我们对坐着享用护士送来的晚餐。作为我和节子两人初次共进的晚餐,它显得有点儿冷清。吃饭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恍然未觉,待周遭忽然安静起来,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我站起身,拉过半开的窗子,将脸整个儿贴了上去,木然凝视着坠落的细雪。直到窗玻璃被我的呼吸氤氲出一面蒙蒙的雾气,我终于抬起头,转身看向节子。

  “对了,你怎么……”话只说了一半。

  她已经躺在床上,看着我的脸,仿佛把一切言语都寄托在那个注视里。然后她像是阻止我开口一般,竖起手指轻轻放在嘴唇上。

  * * *

  疗养院坐落在八岳山广袤舒缓的赭红色山脚的斜坡地带,连同它的几栋侧翼楼一块儿朝向南方。那片斜坡上散布着两三座村落,所有屋舍随坡势倾斜,被黑漆漆的松林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直延伸到藏匿起来的山谷间。

  从疗养院面南的阳台上,可以望见那片倾斜的村落和赭红色的农田,还有围绕着它们的仿佛无休无止的松林。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南西走向的南阿尔卑斯山a同它的两三条支脉在径自涌动的层云中若隐若现。

  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天清晨,我在陪护人的侧间里醒来。狭小

  a. 南阿尔卑斯山:赤石山脉的别称,是横跨日本长野、山梨、静冈三县的南北走向山脉。阿尔卑斯地区位于日本本州中部,是登山、滑雪胜地。由南阿尔卑斯(赤石山脉)、北阿尔卑斯(飞驒山脉)、中央阿尔卑斯(木曾山脉)组成。英国冶金工程师威廉·高兰(1842―1922)在其著作《中部及北方日本旅行者指南》中首次提出“Japanese Apls”一词,后英国传教士、登山家沃特·韦斯顿(1861―1940)与日本登山家、纪行文作家小岛乌水(1873―1948)等人著书详加描写,使其闻名遐迩。

  的窗棂框出一方蓝青色的晴空,我长久注视着窗外雪白的鸡冠状山峰,它们突兀得如同从大气层中猛然生出来一般。阳台和屋顶上积了雪,在宛若春阳的日光下源源不断地化作水蒸气消失其间,可这一切要是躺在床上就没法看见。

  我想自己有些睡过头,匆忙跳起来走去旁边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正裹在毛毯里,似乎害羞地红了脸。

  “早上好。”我像她一样,感觉脸颊发烫,竭力语气轻松地道,“睡得还好吗?”

  “嗯。”她冲我点了点,“昨晚不知怎么了,有些头疼,就吃了安眠药。”

  我觉得不能再继续在意这种事,便精神愉悦地把窗户和通向阳台的玻璃门统统打开。阳光刺目,有一瞬间我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待眼睛逐渐适应后,能从深雪中看到阳台,看到屋顶,看到原野,看到树林,甚至看到轻盈的水蒸气袅袅地蹿上天空。

  “还有啊,昨晚我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她开始在我身后絮絮诉说。

  我很快察觉她在勉强自己,那或许是些难以启齿的话题。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带着些微的沙哑。

  这一回,换作我将脸转向她,像是要阻止她开口,竖起手指轻轻放在嘴唇上。

  不久,护士长态度亲切地匆匆走进病房。每天清晨,这位护士长都会这样,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探望病人。

  “昨晚休息得如何?”护士长用快活的声调询问道。

  节子乖乖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

  * * *

  会到这种山间疗养院来的病人,大多相信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并且背负着那些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特殊一面。入院后没多久,我被院长叫去诊断室,他随即向我出示了节子患处的X光片。从那时候起,我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体内也潜伏着那种陌生特殊的人性,而我此前对它一无所知。

  院长带着我走到窗边,把X光片举到半空,一点一点地对我详加说明。日光穿透而过,这样我便看得更清楚些。右胸部分清晰地呈现出几根白色的肋骨,左胸却不可思议地朦胧一片,仿佛一朵完全绽开的暗色的花。那是病灶。

  “病灶扩张得比预计要快……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这样看来,她也许是医院排名第二的重症病人了。”

  院长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思考能力,脑海中唯一鲜明存在的,是刚才看见的那朵不可思议的暗色花朵,而它,同院长说的那些话毫无关系。从诊断室走回病房的路上,白衣的护士与我擦肩而过,患者裸身躺在阳台上晒日光浴,病楼里传出嘈杂的声音,还有小鸟啁啾,这一切都从我面前消逝了,全然无关地消逝。我终于跨进最偏僻的病楼,朝着通往病房的二楼扶梯机械地迈开腿。那个瞬间,从扶梯旁侧的一间病房里泄出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异样的咳嗽声。“原来这里还有病人哪。”我一边想着,一边恍惚瞥见病房门上标着“No.17”的文字。

  * * *

  就这样,我们展开了稍显奇异的爱情生活。

  入院以来,节子一直被命令卧床静养。因此,同入院前那个适逢心情愉悦就竭力起床活动的姑娘相比,现在的她看上去简直和真正的病人一般无二。其实她的病情尚未恶化,医生的态度也像对待不久就能痊愈的病人。院长甚至开玩笑地说:“这样下去,病魔很快就会被你俘虏啦。”

  季节的推移忽然变得迅猛,像是要将此前的迟缓弥补回来。夏天犹如和春天一块儿降临。每天清晨我们都在黄莺和布谷鸟的啁啾声中醒来,接下来的一天,周遭树林的新绿从四面八方涌入疗养院,连病房中也染上一层清爽明丽的绿意。洁白的云朵日日伴着晨曦爬到山顶,到了黄昏再度回到山里。

  我们最初共度的时光,我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节子枕畔的日子,它们太过相似,并且拥有绝对单一的吸引力,以致我完全分不清谁在前而谁在其后。

  我们甚至有一种错觉,在重复着这些相似日子的过程里,我们全然从名为“时间”的桎梏中跳脱出来,然后,由这些同样跳脱出时间桎梏的日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魅力。姑娘近在咫尺的体温、她身上好闻的味道、那稍显急促的呼吸、握住我的纤细小手、微笑,还有我

  们不时交换的平淡对话——我想如果抽离这一切,剩下的就只是空无一物的单一日子——而组成我们人生的要素实则也只有

  这种单一。我深信唯有与这个姑娘共享它,我才会感到无比满足,哪怕它是这样微不足道。

  让人不安的事仅剩一桩——她时不时有些发烧,这让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可我们依旧细致缓慢地品尝着那些日子,犹如偷偷品尝禁忌果实的滋味。那时候,是它们完全保存下了我们那缭绕着几分死亡气味的生之幸福。

  某天夕暮时分,我站在阳台上陪躺着的节子一块儿望向沉入远山的夕阳。那一带的山丘、松林还有农田,一半残留着鲜亮的茜红,一半被某种不大确定的鼠灰徐徐侵蚀。我们出神地望着,偶尔想起来,这时候小鸟们应该还在树林上空画着稍纵即逝的抛物线——这片被初夏黄昏激荡出刹那生机的风景,与平日里别无二致,或许此刻以后,我们再也无法感觉到这样满溢的幸福。假以时日,这个美丽的初夏黄昏从我心底醒来,我梦想能把此情此景下的幸福绘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你在想什么?”节子在我身后开口。

  “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后,再来回忆这会儿的日子,不知有多美。”

  “说不定真是这样。”她愉快地赞同道。

  我们再度沉默地望向那片风景。然而,我忽然搞不清这个陶醉其中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觉察出一种怪异的迷茫,甚至觉察出它的不着边际和无可名状的苦涩,然后我恍惚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深深的叹息,又很快觉得那或许依然来自我自己。像是为了确认这个事实,我转头看向她。

  “你刚才为何那样……”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可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迟疑一会儿,突兀地换成一副犹如抛开了一切的声调,“如果能像这样一直活下去就好了呢。”

  “你又说这种话了!”我有些焦躁地低低叫道。

  “对不起。”她一边飞快地道歉,一边别过脸去。

  从刚才开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正逐渐化为烦躁不安。我再度把视线转向远山,那片曾在刹那间衍生出异样美好的风景已经消失不见。

  那天夜里,我正要回一旁的侧间就寝,她出声叫住了我。

  “刚才对不起啊。”

  “别再说了。”

  “其实,那时候我想说的是其他的……不知怎么说了那样的话。”

  “你那时想说什么?”

  “……从前你说,唯有临终的眼才能遇见大自然真正的美……那时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那片美好的风景让我忍不住这样想。”她一边说着,一边凝视我的脸,那个凝视里藏了些东西,她没有告诉我。

  她的话留在我的心上,在那里撞来撞去,我不由得垂下眼帘。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刚才那种让我烦躁不安的莫名情绪开始显露它清晰的轮廓……是了,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她的想法?那个瞬间,陶醉其中的人果然不是“我”,而是“我们”。非要说的话,是节子的灵魂透过我的眼睛,按照我的方式梦想着自己最后的瞬间……而我对此一无所觉,擅自描绘起很久以后我们的画面……

  这个念头渐渐地有些浮游不定,我抬起眼睛,她正一眨不眨地凝视我,同刚才一样。我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像是为了避开那双眼睛,心里涌起愧疚。

  * * *

  很快到了盛夏。山岳地带的暑气比平原的更加猛烈,病楼背后的杂木林像要燃烧起来,蝉鸣终日不歇。树脂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黄昏时,为了放松地呼吸一口户外空气,很多患者把病床搬到阳台上。见此情形,我们头一回知道,最近疗养院的患者迅速增多。不过,我们依然没有理会任何人,继续着两个人的生活。

  这段日子,节子因为暑热完全丧失了食欲,夜里时常睡不安稳。为了让她在白天能够睡个好觉,我越发留心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以及窗口飞进的蜜蜂和牛虻,甚至开始在意自己因为暑热而不由得加重的呼吸声。

  我屏住呼吸守在节子的枕边,静静凝视着她沉睡的模样,这是让我接近睡眠的一种方式。我清醒无比地感受着她在睡梦中时而放松时而加速的呼吸变化。我们的心跳几乎一致,偶尔,那种轻微的呼吸困难攫获住她,她的手一边微微抽搐一边移到脖子上,仿佛为了制止那阵痛苦——莫非做噩梦了?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她的时候,那痛苦的状态似乎过去了,她随之松弛下来,我也不由得跟着松了口气,此刻她平静的呼吸令我感到同一种畅快。待她从梦中醒来,我在她发间留下一个轻柔的吻。她看向我,目光含着倦意。

  “你一直在这里吗?”

  “嗯,我在这里小睡了一会儿。”

  那样的夜晚,难以成眠的时候,我总会习惯性地、无意识地把手移到脖子上,模仿那种制止痛苦的动作。之后我察觉过来,呼吸变得真正艰难。可它着实令我感到愉悦。

  “近来总觉得你脸色很差。”某一天,她像往常一样频频注视着我说,“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也没有。”我喜欢她这样关心我,“我平日不也是这样么?”

  “你不用一直守着我,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天这么热,也没法散步吧。夜里倒是凉快,可又黑灯瞎火的……而且我每天会在疗养院里往返好几趟,也算活动了身体。”

  我决定打住这个话题,转而对节子讲起每天在走廊上遇见的各种患者。我跟她讲过时常聚在阳台上,把天空看作赛马场,数着云朵,说它们好像什么什么动物的年少患者;讲过总是拽着随行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往返于走廊、严重神经衰弱、令人害怕的高个子患者;却一次也没有提到那位住在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我不曾见过他的脸,每次从他病房前通过,总能听见那让人不快的毛骨悚然的咳嗽声。我想,或许他就是疗养院里病情最重的患者……

  八月终于走到了尾巴上,可难以入眠的夜晚仍在持续。某天晚上,我们怎么也睡不着(早已过了九点就寝时间),这时从对面下方的病楼传来骚动,其中混杂着匆匆小跑过走廊的脚步声、护士们压低的惊叫声、医疗器械尖锐的碰撞声。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等一切平静下来,一种与之类似的压抑的骚动几乎同时出现在周围的病楼里,接着它来到我们的下方。

  我,大约已经知道这场席卷了整个疗养院的暴风雨般的骚动是什么。灯已经熄了,我无数次竖起耳朵,从侧间悄悄关注着病房里似乎同样睡不着的节子。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像一次也没有翻过身。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呼吸艰难,等待那场暴风雨自行停歇。

  直到深夜,骚动终于过去。我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弛,开始迷迷糊糊打起盹来,突然,隔壁病房响起节子接二连三的神经性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像是此前的拼命压抑终于被释放。我猛地睁开眼睛。咳嗽在这时戛然而止,我放心不下,悄悄去了病房。一片漆黑中,节子睁大眼睛胆怯地看着我。我走近她身边,说不出话来。

  “现在还不要紧呢。”

  她竭力撑开一个微笑,用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低地道。

  我默默坐在床边。

  “陪陪我吧。”

  和往常不同,她有些软弱地对我说。我们整夜没有合眼,就这样直到天明。

  那件事发生后,又过了两三日,夏天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 * *

  九月来临,反复下了几场可怖的暴雨,一旦下起来,雨势便丝毫不肯减弱。于是树叶在变黄之前纷纷腐烂。疗养院的每间病房,日日关紧了窗户,房间里光线薄暗。凉风不时拍打着窗玻璃,从背后的杂木林里拽来单调的闷响。没有风的日子,我们终日倾听着雨滴从屋顶落到阳台上的声音。某天清晨,雨滴终于变成雨雾,我从窗口往下看去,视线有些模糊,阳台对面的细长中庭显出稍许微明。中庭对面,有个护士在雨雾里一边采摘盛放的野菊和波斯菊,一边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是第十七号病房的随行护士。那个总是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患者或许已经死了——这样想着,我继续朝那个护士看去,她浑身被雨雾浸湿了,依然兴高采烈地摘着花。我忽然感觉心脏被勒紧般难受。

  这里病情最重的患者果然是那人吧。可是,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下一次会轮到谁呢?……啊,要是院长没有告诉我那些话就好了……

  护士抱着大捧花束在阳台的阴影里消失了踪迹。我仍旧失魂落魄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

  “你在看什么?”节子的声音从病床那方传来。

  “刚才有个护士在雨中摘花,那是谁呢?”

  我喃喃地说着,就像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然后从窗边离开了。

  那一整天,我没有仔细看节子一眼。她有时会神情专注地凝视我,她那看透一切却假装不知的模样让我越发苦闷。就这样怀抱着无法区分的不安和恐惧,两人的想法一点点分道扬镳。不!这不可以,我竭力想忘掉那种可能,但不知不觉它又占据了脑海。最后,我出乎意料地想起了那个被遗忘在一旁很久的梦,那是我们到达疗养院的第一天,一个飘落细雪的夜晚节子所做的梦。最初我一直避免知道那则不吉的梦境,后来拗不过节子,就让她讲给我听。——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静静地躺在棺柩里。人们抬着那副棺柩,横穿过不知名的原野,走入森林。已经死去的她分明正从棺柩中朝外望着,她望着冬日荒芜的原野,风从漆黑的冷杉林上吹过,发出寂寞的声音……从这个梦境醒来,她觉得耳朵很冷,冷杉嘈杂的声响似乎清晰地留在那里。

  雾一般的细雨又持续了好几天,时序已全然推去另一个季节。细细看去,疗养院里为数众多的患者已三三两两地离开,只剩下这年冬天必须留在这里过冬的重症患者。重新到来的夏天之前的寂静,让十七号病房那位患者的死忽然变得刺目起来。

  九月末的一天清晨,我平静地从走廊北侧的窗户望向那片杂木林。雾霭沉沉的林子里有人进进出出,这情景带给我异样的感觉,于是去问了护士,护士一脸茫然,那以后我便将这事抛诸脑后。第二天一大早,来了两三个工人。他们去了山丘那边,开始砍伐山丘边缘的几棵栗子树,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

  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尚未在患者中传开,那天我是无意中知晓的。那个神经衰弱、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患者在杂木林中自缢身亡了。说起来,从前他每天都会拽着随行护士的手臂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我见过他好几回,可昨天这个高大的男人忽然消失了踪影。

  “原来轮到他了吗……”自从第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死后,我变得有些神经质,然而不足七天,一场出人意料的死亡紧随而至,我竟不由得松了口气,甚至没有从那些阴惨的死亡里嗅到理应让自己不寒而栗的气息。

  “之前医生说节子的病情仅次于前些天死去的那人,可不见得接下来就会轮到她吧。”我状若轻快地安慰自己。

  杂木林里的栗子树被砍去了两三棵,残留的木桩像是被谁不小心忘在那里的。这回来了几个工人,削平了山丘边缘,就地将泥土运到沿陡坡倾斜的病楼北侧的空地上,他们把那一带填成平缓的斜坡,开始修筑一个小小的花坛。

  “父亲来信了。”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沓书信里抽出一封递给节子。她躺在床上把信接过去,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彩,像个少女。她开始读那封信。

  “哎,父亲说他要来看看我们。”

  信中说,节子父亲结束了一趟旅行,打算近日顺道来疗养院看看。

  那是十月的一天,天空晴朗,风却有些大。近来节子一直卧床静养,没有食欲,瘦得越发令人惊心。接到父亲的来信后,她开始努力吃饭,时而下床活动或是起身坐一坐,有时会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那是她在父亲面前经常流露的神情,那是属于少女的铅笔画稿般的微笑。我什么也没说,默许了她那样做。

  之后过去了数日,某天下午,她的父亲来到疗养院。

  他的脸似乎比从前苍老了些,背也更显佝偻。他看上去仿佛有些畏惧,大约是疗养院的氛围导致的。然后他走进病房,来到节子的枕边,径自在我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昨天傍晚节子发了烧,或许因为这几天活动过量,按照医生的嘱咐,她从清晨便一直卧床休息,这让她的期待有些落空。

  节子父亲以为女儿正逐步康复,此时见她依然躺在床上,脸上显出几分不安。像是为了寻找原因,他仔细打量了病房,逐一凝视护士的动作,然后走去阳台上看了看,这一切似乎令他感到满意。在此期间,节子兴致渐渐高涨,更因为发烧,她的脸颊绽出一抹鲜妍的蔷薇色。

  节子父亲看了说:“不过脸色还是很好啊。”

  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的女儿正在痊愈。

  我借口有事离开了,留下父女两人在屋里。过了不多久,我再次跨入病房,节子已经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被子上摆放着一堆父亲带给她的糖果盒和别的什么纸包。大约节子父亲以为,这些东西是她少女时代喜欢的,并且现在依然喜欢着。我觉得此刻的她宛如一个恶作剧的少女,被人撞见,于是羞红了脸,赶紧将她的宝贝收好,重新躺了回去。

  我在离两人稍远的窗边椅子上坐下,有些拘谨。两人继续聊着因为我的出现而被打断的话题,声音比刚才要低。那大多是些他们熟识而我全然不知的人和事。其中的某件事物愉悦了她,带给她些许感动,连那感动也是我不可知晓的。

  父女俩状若愉快的对话场景像一幅画,我禁不住把它同记忆中的画面放在一块儿。她在此间对节子父亲流露出的表情,声调里的抑扬,带着格外明艳的少女光辉。而她孩子般幸福的模样,让我禁不住在脑海中勾勒她的少女时代,尽管我对它一无所知。

  趁着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间隙,我在她耳畔揶揄地说:“我觉得,今天的你就像一个我不认识的蔷薇色少女。”

  “才没有!”她如同小姑娘一般,把脸藏进了手心里。

  * * *

  节子父亲只停留了两日。

  动身离开前,我陪着他在疗养院的附近散步。我想,这不过是他找了机会与我单独谈话。天空晴朗无云,我指了指八岳山清晰呈现的赭红色山体,节子父亲只微微抬眼看了看,便热切地说:“这里是不是不太适合她养病?已经半年多了,我想应该有所好转……”

  “这不大好说,会不会是因为今年夏天气候不好?听说这种山间疗养院最适合冬天养病。”

  “或许忍一忍,等到冬天就会好起来吧。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忍耐不到冬天……”

  “即便到了冬天,我也会陪着她的。”我内心有些焦虑,不知道如何能让节子父亲理解,正是这样孤独的山间生活培育了我们的幸福,可想到节子父亲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再也说不出解释的话来。于是,只好继续我们毫不相称的对话。

  “不过,好不容易来了山里,不妨努力在这边生活看看吧?”

  “可是你能留下来陪她过冬吗?”

  “对,我当然会留下来陪她。”

  “那真是太麻烦你了……你现在仍在工作吗?”

  “没有……”

  “你也不要只顾着照顾病人,工作也多少做一些吧。”

  “嗯,接下来就会做一些……”我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是了,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理会自己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最近必须开始一点点去做。我一边思考着,一边变得心情复杂。我们默默地在山丘上站了一会儿,静静仰望着不知何时在西方的天空迅速聚集起来的无数鱼鳞状的层云。

  终于我们穿过树叶泛黄的杂木林,从背后绕回了疗养院。那一天也有两三个工人在山丘上挖土。路过附近的时候,我状若无意地对节子父亲道:“听说要在这里修一个花坛呢。”

  黄昏,我将节子父亲送到车站,回到病房时,正看见节子平躺在床上剧烈地咳着。此前我从未见她咳得这样厉害,只好一边等待这场发作过去,一边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很快就会没事。”节子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一句,“请给我一杯水。”

  我从暖水瓶里倒了一小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稍微平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剧烈的发作。节子咳得几乎整个身体探出床沿,蜷缩起来。我不知所措,只懂得问她:“我去叫护士吧?”

  “……”

  她勉强压住了那阵发作,一直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两手捂住脸,无声地点点头。

  我对护士说明了情况,护士撇下我,匆匆赶去病房。我跟在后面,刚一进去就看见节子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了一个稍显轻松的姿势。她微微睁着眼睛,目光茫然无力。咳嗽似乎暂且止住了。

  护士一点一点松开扶着她的手。

  “咳嗽已经止住了……先这样躺一会儿,别乱动。”护士重新给她盖好毛毯,“马上就来给你打针。”

  我完全不知待在哪里才好,木棒似的愣愣站在病房门口。护士走出病房时,对我附耳道:“咳了一点点血。”

  我终于走近她枕边。

  她依然微微睁着眼睛,目光茫然无力。我以为她睡着了,将垂在她额前的一小簇鬈发捋了捋,那里很是苍白。我抚摸着她冷汗淋漓的额头,她像是感觉到了我手上的温度,在唇边牵起一抹谜一般的微笑。

  * * *

  绝对安静的日子仍在继续。

  病房的窗前垂下鹅黄的窗帘,屋内变得薄暗。护士们踮着脚走过。我寸步不离地守在节子枕边,夜里也是如此。有时节子会看着我,像是有话对我说,每到这时,我总会把手指放在唇上,阻止她讲下去。

  这样的沉默一点一点被吸进我们各自的思考里。可我们无比清晰地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这感觉令人痛苦。我还清晰地知道,这次的发作恰好将长久以来节子为我做出的牺牲变为亲眼可见的现实,而她一无所知,以为是自己轻率地破坏了迄今为止我们费心经营的情谊,并为此后悔不已。

  她甚至不将自己的牺牲视为牺牲,只把一切归咎于她的轻率大意,这是那般惹人怜惜,我的心又被紧紧勒了起来。我一边理所应当地让病人支付这种代价般的牺牲,一边在或许迟早会成为灵床的病床上,与她一块儿愉悦地“品尝”生之快乐——我们坚信正是这种快乐赋予我们无上的幸福——可它究竟能不能真正满足我们呢?又或许现在被我们视为幸福的东西,比相信本身更加虚空更加接近无常?

  整夜的看护让我疲倦不已,在节子浅浅睡去的时候,我一边犹疑不定地思考着,一边忧心忡忡地察觉到,这段日子,我们的幸福总会轻易受到莫名之物的威胁。

  大约一周后,这场危机便彻底解除。

  某天清晨,护士终于将病房里的窗帘撤去,开了几扇窗透气。秋天的阳光越过窗户,明晃晃地洒进来。

  “真舒服啊。”节子躺在病床上,宛若新生般道。

  我在她枕边摊开报纸,心想那些与人冲击的重大事件,往往会在烟消云散后给人全然陌生的感觉,好像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我瞥了她一眼,不觉用揶揄的声调说:“下次父亲再来的时候,你最好别太兴奋了。”

  她微微羞红了脸,坦然地收取了这个揶揄。

  “下次就算父亲再来,我也会表现得若无其事。”

  “你要是真能做到就好了……”

  这样互相开着玩笑,我们竭力慰藉彼此的情绪,像两个孩子,把全部责任“推到”了她的父亲身上。

  并且我们极其自然地认为,这一周发生的事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差错,那场看似袭击我们身心的危机,已被我们平安无虞地摆脱掉了。是的,至少映在我和节子眼中就是这样。

  某天晚上,我守在她身边看书。突然,我合上书走去窗边,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她身边,再度摊开书读了起来。

  “怎么了?”她仰起脸问我。

  “没什么。”我语气自然地答道,装作数秒之间就被书里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的样子,没过一会儿却开口道,“我在想,过来这边后几乎什么也没做,不如接下来就开始工作吧。”

  “是呢,不工作可不行。父亲也很担心你的工作呢。”她表情认真地回答,“你就别只顾着操心我了……”

  “不,我希望能为你考虑得更多……”那个瞬间,我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出一篇小说的构思,于是当场追随过去,自言自语般继续道,“我要把你的事写成小说。现在我的脑子里就只有这些。我们给予彼此的幸福,在大家都以为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启的生之快乐,这些谁也不曾知晓的仅仅属于我们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变成更加确凿的有形之物。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她追随着我的所想,仿佛那就是她的所想,并且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然而,她很快扯着嘴角笑了,敷衍般轻飘飘地补充道:“至于我的事,按照你想写的那样去写吧。”

  而我竟恍若不觉地顺着她的话道:“那是当然的,我会照着自己想的那样去写……不过这次要写的东西,没有你的协助可不行。”

  “我可以帮到你吗?”

  “嗯,在我工作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获得完完整整的幸福,若非如此……”

  我觉得像这样两个人一块儿思考,远比一个人出神地想事情更令我思维活跃,这感觉着实奇妙。仿佛被不断涌现的灵感用力推压着,不知何时开始,我在病房里来回踱起了步子。

  “总是守在我这个病人身边,你也会变得没精神呢。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嗯,我也打算开始工作了!”我的眼睛闪闪发亮,旋即神采奕奕地对她道,“为此,要散一个长长的步!”

  * * *

  我走出那片森林。面前是巨大的池沼,越过池沼和它对面的森林,八岳山将它的山麓一带无边无垠地铺陈在我眼前,然后我看见遥远某处——与森林几乎接壤的地方横亘着一座狭小的村落,农田随坡势倾斜。疗养院的几片赤红屋顶好像翅膀一样徐徐展开,整幢建筑物是那样微小却分明。

  我在清晨出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去。只是信步走着,像是把判断力都托付给了正在思考的事,我想我是长长久久地迷失在森林里了,可是这会儿,秋天澄澈的空气把疗养院微小的影子送到我面前,只用了一个刹那。当它出乎意料地闯入视野,我才恍然回神。借着这样的心情,我头一回将自己抽离出来,觉得我和节子在那座疗养院里被无数病人包围着,日复一日若无其事地过着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奇妙,身体里不断涌出的创作欲促使我把这些奇妙的日子置换为某种哀婉寂静的故事……“节子啊,我从未想到我俩会这般相爱。因为在此之前,你和我并不存在于对方的生命……”

  我的梦想,它游离于降临在我们身上的诸般事物的上方,时而迅速路过,时而安静停滞,永远、永远踟蹰不前。尽管我曾远远地离开节子,在那期间却一刻不停地同她讲话,倾听她的回答。这样的两个人,他们的故事就像“生”之本身,漫无止境。然后那个故事不觉间凭借自身的力量开始生长,撇下我自行展开所有情节,于是总爱在某处停滞不前的我就这样被它放弃了。或许它的确期待着那样一个收梢,便为病弱的女主角安排了一个无比悲伤的死局——这个早已预知了死亡的姑娘,用尽最后的力气,快活优雅地为自己求取一线生机——然后躺在恋人怀抱里,为他的悲伤而悲伤。她即将抛下他独自远行,她会幸福地迎向死亡——我凭空描绘着这个姑娘,她的影像逐渐清晰……“男人试图将他和她的爱变成更加纯粹的存在,他引诱了病弱的姑娘,带着她去往山间疗养院。当死亡成为威胁他们的暗影,男人慢慢开始怀疑,假使已经完全得到他们渴求的幸福,他们就会因此满足吗?——可是啊,不论过程如何痛苦,直到最后的时刻,姑娘仍对男人诚实的照料心怀感激,并且心满意足地走向死亡。男人认为自己拯救了这位优雅的死者,也相信了他和她之间微不足道的幸福……”

  这个故事的末尾看上去已经为我恭候多时。而后,濒临死亡的姑娘的影像带着意料之外的剧烈打击忽然袭来,我被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与羞耻捕获,如梦初醒,猛地从身下裸露的树根上站起,试图甩掉那个含带愧疚的梦想。

  太阳高高升起。山峦、森林、村落、农田——一切都浮现在一片安定平和的秋意里。甚至连远方小小的疗养院也因循每日的习惯,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在这些陌生人中,唯有一个人被长久以来的习惯所撇下,她孤零零等待的寂寞样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格外在意,于是急忙循着小径下了山。

  我直接穿过杂木林回到疗养院,从阳台绕了一圈,来到最深处的病房。节子完全没有察觉,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用手指绕起几缕头发,注视着某处虚空,目光悲伤。我顿住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本我是想叩一叩窗玻璃的。她的模样像是正在同威胁她的什么东西抗衡,并且对此毫无自觉,只是恍若失神地坚持着。我觉得心脏又一次被紧紧勒住。突然,她的表情看上去明亮了几分,甚至扬着脸微笑起来。她发现了我。

  我从阳台走进病房,来到她身边。

  “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回答道,声音像是不属于她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沉默里飘着些许抑郁。接着,她好像终于恢复成她自己,语气亲密地问我:“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

  “对面那边。”我动作轻快地指了指阳台正前方遥远森林的方向。

  “哎,你竟然走到那边去了?工作还顺利吗?”

  “嗯,还好……”我极其冷淡地回答了一句便陷回了刚才的沉默,好一会儿,为了从这种状态里挣脱出来,我用一种刻意抬高的声调问她,“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有些退缩,然后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十分确信似的点点头,继而怀疑般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总觉得现在的生活是我一时任性强求来的,我把它看得这样重,还让你也……”

  “别说下去。”她仓促地打断我,“如果说了,才是你一时任性。”

  然而我的表情并未因此稍显明朗,甚至有些消沉,她只好惴惴地陪着我,拼命忍耐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好一会儿她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开口道:“只要留在这里,我就觉得无比满足,你一点都不理解,对吗?无论身体如何糟糕,我一次也没有想过回家。要不是有你陪在身边,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便是刚才,你不在的时候,一开始我还想着,你回来得越迟,这份等待的喜悦就越大,于是拼命等待,拼命忍着——可是当我以为你就要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回来。我渐渐觉得不安,渐渐觉得我们总是待在一块儿的这间屋子也越发陌生,我害怕得几乎要从这里飞奔出去……可是,我又想起了你从前说过的话,心情总算平静了些。你从前不是告诉过我吗——很久很久以后,再来回忆这会儿的日子,不知有多美。”

  她的声音渐渐沙哑,说完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可就连这个微笑也没能支撑多久。她咧着唇静静凝视着我。

  听着她的话,我觉得胸口渐渐满溢出某种无法掌控的情感。可我竟然害怕被她看到自己感动的样子,轻轻站起身走去了阳台。我注视着周遭的风景,像是要把它们记在心上。从前我以为曾在这里完整描画过我们的幸福,此刻与那个初夏的黄昏何其相似,却又全然不同,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比夏日更冷,带着更加莫测的深意。我知道胸口充满了陌生的感动,这感觉多么接近那时的幸福,然而正是它将我的心紧紧勒住,让我再也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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