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起风了 作者:(日)崛辰雄 字数:100206 更新时间:2019-12-12

  只有我对一切一无所知。上午的检查结束后,我被护士长叫去了走廊。然后我第一次得知,今早节子咯了少量的血,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对我隐瞒了这桩事实。咯血的程度虽不算危险,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最好配备一位随行护士——院长这般建议。我只得同意了。

  我决定这段时期临时搬去隔壁刚好空出来的病房。现在,我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里书写这篇日记。这间屋子与我们所住的那间病房别无二致,可它给我的感觉全然陌生。我已经在屋内静坐了几个小时,依然感觉四周这样空旷虚无。好像谁也不在,唯有灯光冰冷地闪烁。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一直把几近完稿的小说扔在桌子上,完全不打算理会。我曾耐心地告诉节子,为了修改润色小说初稿,我们最好暂时分开居住一段时间。

  然而现在的我心情如此不安,还能沿着曾经描绘出来的我们的幸福,独自走下去吗?

  每天,大约隔上两三个小时我就会去隔壁的病房,在节子的枕边坐一会儿。不过让病人聊天着实不利于她的健康,因此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即便护士不在的时候,我们也多是默默地握着对方的手,尽量避开彼此的视线。

  当视线避无可避地撞到一起时,她会像我们初遇的那些日子一样,迅速挤出一个害羞的微笑,很快别开目光,望着某处虚空,没有丝毫不满地平静睡去。有一回她问我工作进行得还顺利吗,我摇了摇头。那时候,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怜惜。而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问过。那之后的每一天,和往常并无不同,仿佛全然无事般静静流逝。

  并且,当我提议代她给她父亲写信时,她拒绝了。

  夜里,我在桌前无所事事地坐了很久。灯影落在阳台上,随着离窗户越来越远,那些影子也越来越幽微,包裹在四方袭来的黑暗里,又仿佛这只是我内心的某种感觉。我失神地盯着它们,心想或许此时节子尚未睡着,也正默默地想着我……

  十二月一日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夜蛾对我房间的灯光依然很有兴趣,数量似乎有增无减,着实令人费解。

  晚上,那些夜蛾不知从何处纷纷飞来,猛烈地撞上紧闭的窗玻璃,仿佛一边自伤一边努力求生,却又赴死般尝试着在玻璃上凿出小孔。我受不了这种吵闹,熄灯躺去床上。它们依然疯狂地扑扇着翅膀,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停,飞去某处贴着不再动弹。第二日清晨,在那扇窗户下,我必然能够发现夜蛾的尸骸,它躺在那儿,像一枚腐朽的叶子。

  今晚也有一只这样的夜蛾,可它竟然飞进了我的屋子,绕着我对面的灯疯狂转圈。后来终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落在我的稿纸上,很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而后,像是记起自己还活着,忽地飞了起来。看上去,这只夜蛾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过多久,它再度啪的一声落在我的稿纸上。

  我并不打算因为异样的恐惧将这只夜蛾驱逐出去,反倒一脸冷淡地看着它,任它在那沓稿纸上死去。

  十二月五日

  傍晚,病房里只有我和节子两人。不久前,随行护士离开去吃晚饭。冬日的夕阳已经沉入西山背后。斜晖匆匆在这间寒冷刺骨的病房里照出一室明亮。我坐在节子枕边,将脚搭在取暖器上,俯下身读着手中的书。这时候,节子忽然低声叫道:“哎呀,是父亲!”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她,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可我仿佛没有听到她那低低的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她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而那双眸子比刚才更加明亮。

  “那座低矮山峰的左侧边缘,有一块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对吧?”她犹如下定决心般,坐在床上伸手指了指那边,接着把指尖放在嘴唇上,像是要把某些难以启齿的话从口中硬拉出来,“这个时间,那里总会出现一抹影子,和父亲的侧脸一模一样……看,这会儿刚好出现,看到了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很快明白她说的是那座低矮的山峰。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斜晖下清晰浮现的山体褶皱。

  “已经消失了……啊,不过额头的部分还能看见……”

  这会儿,我终于也辨认出那块形似她父亲额头的山体褶皱了。我觉得它的确很像节子父亲那坚实的额头。就连对着这么一小片山影,她也能在心里将它看作父亲般渴求吗?啊,她依旧全身心地感受着父亲、呼唤着父亲呢……

  不过一瞬,黑暗彻底笼罩了那座低矮的山峰。所有的山影消失无踪。

  “你想回家了吗?”我冷不丁说出这句话,它一开始就浮现在我心底,从未离开。

  说完,我有些不安地寻找着节子的视线。她近乎淡漠地回视着我,忽然别开目光,用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嗯,不知怎么,想要回家了。”

  我咬着唇,不着痕迹地离开床沿,走去了窗边。

  她颤抖着声音,在我身后道:“对不起……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我很想回家……这种情绪,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抱着胳膊。山麓地带涌起一块块的暗影,而山顶部分依然飘浮着幽微的光线。突然,一种喉咙被扼紧般的恐惧向我袭来。我仓促地扭头看着节子,她正把脸埋在两只手心里。我忽然感到一切都离我们而去,一切都在消失,这种不安将胸口塞得满满的,我冲去节子的床边,拼命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她没有反抗。

  她高高的额头,她眸子里寂静的光芒,她紧抿的嘴唇——这一切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可似乎比往常更加、更加难以靠近。我像个小孩一样,分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却胆怯得手足无措。然后,仿佛浑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我猛地跪下去,把脸埋进床沿,就这样一动不动,脸始终贴在那处,仿佛可以跪到地老天荒。我感觉节子伸出手,正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此时,屋内光线早已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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