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起风了 作者:(日)崛辰雄 字数:100206 更新时间:2019-12-12

  已经是三月。某天午后,我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散步,途中顺道去了节子家拜访。大门旁的小花园里,节子的父亲正戴着农民常戴的麦蒿帽子,手持剪刀修剪花木。我看着他的身影,像个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近他身边,随意寒暄了两句,而后有些好奇地继续看他修剪花木——像这样将自己整个儿埋进花丛里,不时可以发现细小的花枝上处处闪烁着不知名的白色东西。它们看上去似乎是些含苞待放的花蕾……

  “最近那孩子已经精神多了。”节子父亲突然将脸转向我,对我说起节子的事情。那段日子,我和节子刚刚订婚。

  “等她气色再好些,就换一个地方疗养吧,怎么样?”

  “那样也不错……”像是从刚才起就对眼前的一朵闪闪发光的花蕾十分在意,我有些含糊地道。

  “这段时间,我会物色好合适的地方。”节子父亲毫不在意地继续道,“节子说她不太清楚F结核病疗养院,听说你和那边的院长认识?”

  我略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将刚才看见的那朵白色花蕾轻轻拽到眼前。

  “不过,她一个人没法待在那边吧?”

  “听说大家都是一个人留在那里的呢。”

  “可是,照她的情形来看,不可能独自留下吧?”

  节子父亲露出一筹莫展的神情,不再看我,而是忽然用剪刀修剪起他面前的一根树枝。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道出节子的父亲一直希望我说的那句话。

  “那么,不如我陪她一起过去吧。刚好现在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放下刚才拽在手心的带着花蕾的花枝。与此同时,我发现节子父亲的脸色倏然明朗。

  “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对你感到很抱歉啊……”

  “没有的事。说不定我这样的人反而更适合在山里工作……”

  然后,我们一直聊着那家结核病疗养院所在的山岳地带。不知什么时候起,话题转到了节子父亲正在修剪的花木上,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感觉仿佛为这段漫无边际的闲聊注入了活力。

  “节子现在已经起来了吧?”过了一会儿,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谁知道呢?大概起了吧。去吧,不必拘束,就从这边直接过去。”父亲拿着剪刀指了指庭院木门的方向。我费力地穿过小花园,用力推开木门。门上缠绕着常春藤,稍微有些难开。而后我直接进入庭院,朝节子的房间走去。那间屋子从前一直作为画室使用,现在成了一间隔离病房。

  节子早已知道我来了,却似乎没想到我会直接从庭院登门入室。她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色彩明丽的和服外褂,躺在长椅上用手摆弄着一顶我从未见过的饰有丝带的女士帽子,仿佛那是她的玩具。

  我透过玻璃门注视着这样的她,刚要走去她身边,她像是注意到了我,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坐起来,然而终究保持着横躺的姿势,将脸转向我,有些难为情地微微一笑。

  “没有睡觉?”我在玻璃门边动作略微粗暴地脱掉鞋子,对她打了声招呼。

  “刚才试着起来活动了一下,马上又觉得累了。”

  说着,她自然而然地把那顶随手摆弄着的帽子扔到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手势倦怠无力。帽子在半途落到地板上。我走过去弯腰拾起它,脸几乎要挨上她的脚尖,然后学着刚才她的模样,玩起了那顶帽子。

  我终于开口问道:“你拿出这顶帽子,是打算做什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戴上它,父亲真是的,昨天偏要给我买回来……父亲很奇怪吧?”

  “这是你父亲为你选的?真是一位好父亲啊,不是吗?这帽子,戴上试试吧。”我半开玩笑地就要把帽子给她戴上。

  “不要啦……”

  她说着半撑起身体,像是不情愿地避开我的手,掩饰般微笑着,又好像突然想了起来,伸出纤细的手指,理了理稍微凌乱的头发。那属于年轻姑娘的自然姿态,仿佛若无其事的抚爱,令我感到一股窒息般的情欲的魅力,于是不由得别过视线……

  我轻轻把手里摆弄的那顶帽子放在梳妆台上,忽地思考起什么似的陷入沉默,仍旧不去看她。

  “你生气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语气担忧地问。

  “没有。”我终于把目光转回她身上,没有继续那个话题,突兀地开口,“刚才父亲告诉我了,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嗯,就算住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只要能够尽快恢复,要我去哪里都行。可是……”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想说什么都好,告诉我吧……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吗?那么我说了?你,其实想说希望我也能一块儿过去,对吧?”

  “不是那样的。”她急忙打断了我。

  然而我毫不在意,用与刚才完全不同的语调,有些不安地认真道:“……不,哪怕你告诉我,‘你不必跟着我一块儿去了’,我也会陪着你的。不过啊,还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之前我们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一直梦想着,有天能够和像你一般可爱的姑娘,去某座清冷的深山里生活,就我们两个人。怎么,我以前从没告诉过你这个梦想吗?还记得不,就是关于那栋山间小屋的话题?那时候我问你,在这样的山里我们要如何生活呢?你不是笑得非常孩子气吗?事实上,这次你提出要去那家疗养院,我甚至想着或许在不知不觉中,你也产生了同我一样的想法,难道不是吗?”

  她努力对我扯出一抹微笑,默默地听着,态度决然地道:“那种事我早就不记得了。”而后直直地注视着我,目光带着几分安慰,“有时候你的想法格外不着边际呢。”

  几分钟后,我们摆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神情,带着珍视般的目光一块儿望向玻璃门对面的庭院。草坪上弥漫的绿意,正时而在这里又时而在那处画出一抹一抹浮游的气团。

  * * *

  四月以来,节子的病情似乎渐渐有所好转。过程虽然迟缓,但是向着康复缓慢走去的一步一步,反而犹如某种不容置疑之物,带给我们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一天午后,我又去了节子家。她父亲碰巧外出,只有节子一人在病房里。那天她心情好像很不错,难得地将平日里总是穿着的那套睡衣换成了蓝色衬衫。我看着这个姑娘,禁不住想把她拽去庭院逛逛。庭院中拂起一阵微风,轻柔得令人忘记了不安。她不自信地笑了笑,终于拗不过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穿过玻璃门,小心翼翼地踩上草坪,步履有些不稳。沿着绿篱种了各式各样外国品种的植物,枝叶交错凌乱,分不清彼此。我们走近这片枝繁叶茂的花丛,发现四下里那些小小的或黄白或淡紫的花蕾已经含苞待放。我停在一丛花木前,忽然想起,大约是在去年秋天,她曾告诉我关于这些植物的事情。

  “这是去年你说的丁香花吧?”我转过头看着她,半是询问半是肯定地道。

  “也许不是丁香。”她轻轻搭着我的肩,有些抱歉地回答。

  “这样啊……那么之前你是在骗我吗?”

  “我才没有骗你,是别人告诉我的。不过,它们可不是什么好花。”

  “什么?现在花快要开了,你却告诉我这样的实话。看来,那株花也不是好花……”我指着旁边的花丛说,“那叫什么花来着?”

  “金雀花。”她接过话茬道。这回,我们走到那片花丛前,她说道:“这可是真正的金雀花,你看花蕾不是有黄白两种吗?这种长着白色花蕾的是珍稀品种,父亲引以为傲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节子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模样并不疲倦,倒是有几分沉醉其中似的依偎着我。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挽留住这段花朵般释放着清香的人生。不时有柔和的微风拂过,像是从绿篱中轻轻挤压而出的几束克制的呼吸,一直绕上我们面前的花木,然后微微扬起几片叶子,唯独将我们两人留在原地,便径自离开了。

  突然,她的手环过我的肩,把脸埋进手心。我感觉她的心跳比平日快了些。

  “累了吗?”我轻柔地问。

  “没有。”她声音细细地回答。我感到她正缓缓地移过重心,向我身上靠来。

  “我身体这么虚弱,总觉得对你很抱歉……”她的喃喃自语似乎并没有钻入我的耳朵,只是我让自己这样以为罢了。

  “这么脆弱的你只会让我更加怜惜,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我在心里有些焦躁地对她喊着,面上却恍若不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她仓促地直起身,渐渐松开环在我肩上的手,扬着脸看向我。

  “为什么最近我总是这么悲观呢?明明之前无论病得多厉害,我都不会这样想……”她声音低低的,自言自语般含糊不清。沉默不断拉伸着言语中的忧虑。她猛地抬起头,我以为她会静静地盯着我,没想到她再次俯下脸,用一种刻意明朗的声调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非常非常想要活下去……”

  然后,她用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补充道:“多亏有你……”

  * * *

  起风了,要坚定方向,努力生存下去。

  这是两年前我们初次邂逅的夏天,我不假思索念出的诗句,不知道为什么,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它。

  这句诗,蓦然唤醒了从那时起便被我们彻底遗忘的时光——也就是说,它们是一些远比人生更加意义重大,远比我们这一生更加鲜活的、悲伤的幸福。

  我们开始为月末搬去八岳山麓的那家疗养院做准备。在出发去那边之前,我打算找个机会,趁着对方也在东京,将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疗养院院长请到节子家为她诊治。

  某一天,院长好不容易抽空来到位于郊外的节子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到山里来休养个一两年就没事了。”初步诊断完毕后,他匆忙地留下这些话,起身离开。我将他送到车站,希望至少能由我从他口中探听到较为精准的病情。

  “这些话不要对病人提起,我会在最近找节子的父亲好好谈一谈。”院长铺垫一番后,神情严肃地对我详细说明了节子的病情,说完,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默不作声的我,“你的脸色也很差啊,要不也顺便为你的身体做个检查吧。”他略有些同情地对我说道。

  我从车站回到节子家,再度走去她的病房。节子不知何时躺到了床上,节子父亲守在她身边,正和她商量出发去往疗养院的日期,神情似乎有些沉重。我随即加入他们的谈话。

  “不过……”节子父亲站起身,仿佛想起什么要紧的事,“现在已经恢复得这么好了,只消在那边待上一个夏天,应该就能痊愈吧。”他不大确定地说完这些话,转身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我和节子两人。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春日的黄昏这样美好。从刚才开始,我便觉得有些头疼,而现在好像越发剧烈了。我假装不在意地站起身,走去玻璃门边,将对开的门拉开一扇,半边身体倚了上去。好一会儿我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考虑什么,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对面庭院的花丛,那里笼罩着一抹薄薄的雾霭。

  那些花儿真香啊,到底是些什么花呢?我徒劳地思索着,目光有些迷茫。

  “你在想什么?”

  从我背后传来病人略微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倏忽将我从某种麻痹的状态里唤醒。我依然背对着她,像是果真在努力思考着什么问题,用不太自然的语气道:“想你的事情,想山里的事情,还有等我们过去之后会在那边如何生活……”我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然而,当我絮叨着这些琐事的时候,竟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刚才那会儿自己真的是在思考这些。是了,接下来我还想到——去了那边,或许会发生很多事吧……不过人生就是这样,你还像从前那般,把一切交付给它就可以了,如此一来,它说不定会赠予我们从未奢求过的向往……我在心里思索着,反而被一些无谓的、琐碎的小事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以致究竟想了什么,一点也没有察觉。

  庭院仍旧一片微明,我回过神转头一看,屋内的光线正转为薄暗。

  “需要开灯吗?”我仓促地打起精神道。

  “暂时不用了……”她回答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

  好一会儿,我们都不再出声。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青草的味道太刺鼻了……”

  “那么,把这里也关上吧。”

  我握住玻璃门的把手,关上门,语调近乎悲伤。

  “你……”这一回,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中性化,“刚才是在哭吗?”

  我吃了一惊,急忙转头朝她看去。

  “怎么会……不信你看!”

  她躺在床上,并未抬起头冲我瞧一眼。屋内光线更加昏暗,我无法确定她是否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什么,于是担忧地用目光追随过去,发现她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某处虚空。

  “我知道的,关于我的病情,刚才院长一定说了什么吧……”

  我想立刻回答她,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只好再次轻轻地关上门,出神地望着夕暮时分的庭院。

  没过一会儿,从我背后传来一道深深的叹息。

  “对不起,”她很快开口,声音虽微微发颤,但比之前平静了许多,“你别介意。从今往后,我们努力生存下去吧。”

  当我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她轻轻用指尖盖住眼角,再也不曾放下。

  * * *

  四月下旬一个多云的清晨,节子父亲将我们送到车站,我们在他面前努力显出愉快的样子,犹如要去蜜月旅行一般,走进开往山岳地带的列车的二等车厢。列车渐渐驶离的月台上,只留下节子父亲独自一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像是倏然苍老,但仍然竭力装作平静无事的模样。

  直到列车驶出月台很远,我们关上窗户,在空荡荡的二等车厢角落里坐下来,脸上忽然浮现起落寞的神情。我们的膝盖紧紧贴在一块儿,好像这样就能温暖彼此的心。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