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的阴影——翼王覆灭的悲剧

书名:非常突破:1935年大渡河之役详考 作者:双石 字数:215694 更新时间:2019-11-27

  当年的石达开踏上这条不归路,乃夙愿也,亦无奈也。

  石达开图川之志久矣。早在太平天国初期太平军由桂入湘之际,石达开在对天王和东王的奏折中,就有图川之议,然因当时天国领导层对进取江南的战略目标非常投入,该议遂被搁置而未予重视。天京事变后,石达开率所部在皖赣浙闽湘广诸省转战两年有余,征程数万里,大小数百战,屡战屡败,屡败屡走,人困粮乏,颠沛流离,终无立锥之地,经营之所。

  达开遂重萌图川之念。

  石达开此时图川之战略设想,与七十二年后那支戴红星、背斗笠、穿草鞋的队伍,非常相似。

  ——进入四川,袭取成都,建立根据地。

  其目的也如出一辙,结束“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的生存状态。

  为达此目的,1862年1月下旬,石达开率部由湘西北龙川进至鄂西南的咸丰,后又经利川转向西进,沿长江辗转征战,力图寻找清军设防空隙渡过长江,直趋成都。然因清军统帅、四川总督骆秉章对石部意图洞若观火,处处重兵设防,石部沿长江在川滇黔转战了近一年,屡经挫折,终未遂所愿,实现“击破清妖防堵,渡长江以图川”之战略目的。

  1862年9月底,石达开在川黔边境的东溪镇(今重庆市綦江区)召开军事会议,确定了“三路奇袭成都”的长期军事计划,即分兵三路,由赖裕新、李福猷各领一路,分两路从贵州绕道云南,以赖部为先锋,设法抢渡金沙江;石达开自领主力为一路,仍从叙府以南地区进军,约期在金沙江以北的木川司(今四川省沐川县)会合,合力共取成都。

  1862年12月31日,石部先锋中旗赖裕新率众万余,从云南昭通米粮坝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宁远府境(今凉山彝族自治州)。1月31日,进抵会理、德昌,3月15日进攻宁远以吸取清军主力,策应主力渡江。而后欲经越嶲彝族区趋大树堡渡口抢渡大渡河,但途中先于21日在冕山先遭重挫,24日后又在中所与越嶲之间的深沟四川省汉源县地名领导小组1983年编印的《汉源县地名录》称“深沟”为位于今汉源县河南乡的大湾村,似不确,且该地名录对这场战事的陈述与史载多有不符,故不予采信。根据崔之清主编的《太平天国战争全史》中关于战事的陈述称,赖部遇伏地点为中所与越嶲之间的“小相岭白沙沟”,笔者详考后认为此地应为现四川省越西县大花乡西南的深沟。被彝族土司岭承恩所部伏击,激战中,赖裕新牺牲。余部由旗帅郑永和率领,于3月31日在大树堡击破地方团练抵抗,并以布匹连接船只充作浮桥,顺利渡过大渡河。4月5日绕过清溪(当时的汉源县城),翻越大相岭,进占荥经。9日,进占天全。15日,进入邛州高家场,再度被穷追不舍的清军猛击,又撤向大邑、崇庆、温江。而后,又在步步紧逼的清军追击之下,被迫改变原定经峨眉、乐山,策应主力进取成都的计划,改经什邡、德阳、罗江、绵阳、平武北

  石达开部先锋顺利渡河的大树堡渡口上以求生路。崔之清主编:《太平天国战争全史》,第1959~196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这支屡遭重挫的先锋部队虽然顺利渡过了大渡河,但却在清军紧追之下被迫北走,所以并未起到牵制清军策应石部主力的作用,反而使清军了解到石部主力的行军计划,从而加强了这个地方的戒备和防务。

  1863年4月15日,石达开率众四万余人,从赖裕新渡过金沙江的同一地点进入四川。沿途击溃地方团练和少数清军的阻挡,攻占重镇河西,驻节樟木箐。而这个时候,先锋赖裕新残部已被清军驱至川甘边,清军主力也得以腾出手来,全力对付石达开部主力。

  石达开驻扎樟木箐时,曾向当地人士征询进军路线。士人赖由诚献策:欲取成都,必越大渡河。而趋大渡河边之路线有二。一为大道,经越嶲、海棠,直到大渡河边的大树堡——此为赖裕新进军路线;二是小径,经冕宁、大桥、拖乌、铁宰宰,直到大渡河边的紫打地。大路略远但平坦,小路略近却险窄。

  石达开思忖,赖裕新所率领的中旗队伍走的是大路,沿途清军与彝兵必然有所防备;小路虽然险窄,然设防必定薄弱。

  遂决定,行小路出奇兵以趋紫打地,冲过大渡河。史式:《太平军在四川》,第25~26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这条路,大致也就是七十二年后中央红军选择的进军路线。

  清军统帅、四川总督骆秉章自称,达开此举,早在其预料之中。

  骆帅在对朝廷的请功奏折中称:

  ……此次中旗败匪,足不停趾,昼夜狂奔,预料石逆在后,必谓我军皆已追中旗一股,不暇回顾,乘势急进,使我骤不及防。臣揣度既审,自当以严扼险隘,毋使阑入。……臣急调总兵萧庆高、何胜必湘军中左中右两军兼程驰赴雅郡荥经以为后劲,以防奔逸;并札饬邛部土司岭承恩带领夷兵,将越嶲大路各隘口扎断,迫贼使入夷地小径,即从后包抄,以绝回窜,并售赏岭承恩、王应元土夷各兵银物,以昭激劝而资得力。面面张罗,层层设守,乃三月二十五日(注:公历5月12日),唐友耕、蔡步钟等驰至河边,布置甫定,而石逆果拥众三四万人,绕越冕宁,知越嶲大路有汉夷各兵扼截,遂由小路于三月二十七日(注:公历5月14日)通奔土千户王应元所辖之紫大地。转引自苏双碧:《石达开评传》,第258~259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虽不无为邀功而自我打粉之嫌,但其所述,应该说大致还是属实。

  骆秉章确实作出了对付石达开趋安顺场而渡大渡河之部署:重庆镇总兵唐友耕在大渡河13个渡口设防,雅州府知府蔡步钟募乡勇驻于宰羊溪至安靖坝等处,云南提督胡中和率所部分驻化林坪至瓦斯沟一线,以为声援,副将谢国泰布防猛虎岗,以防石达开沿河而趋打箭炉(今四川省康定市)。同时,“解银千两分赏松林地土千户及邛部土司岭承恩等”,并允诺:击败太平军后,“所有资财悉听收取”崔之清主编:《太平天国战争全史》,第196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这一通打点,后来是产生了相当大的效果。

  不过,在开头那段日子里,骆帅对黑彝土司们的这通打点的效果,还不大能看得出来:太平军“声势浩大”且军威赫赫,而且还基本正确地执行了“民族政策”,黑彝们也基本上保持了与“天兵”相安无事的共处状态——石达开进军之前,遣人沿途张贴文告:“满清异族,荼毒中华已极。天王拔举义师,大张挞伐。天兵纪律之师,望所到之处,约束所属百姓,切勿听信谣言,滋生事端”转引自史式:《太平军在四川》,第31~3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并以重金送达各路土司头人。而沿途土司头人,一则慑于翼王大军声威,二则顾虑自身根本利益,多数听从了石达开的劝谕,与太平军相安无事。少数垂涎于太平军辎重物资而见利起意者,亦为身经百战之优势太平军所击破。

  太平军进入和通过冕宁彝族聚居区,那还是相当顺利的。

  1863年5月14日,太平军先锋占领紫打地。

  大渡河,横亘于前。

  大渡河,古名涐江,亦称铜河,发源于青海高原,汇流于大小金川,由西北而走东南,至嘉州而汇岷江。两岸雪山绵亘,峰峦重叠,每至化雪季节,千里激流,倾泻而下,汹涌澎湃,石走雷奔。因水势凶险,难以架桥,复以水寒彻骨,不可泅渡。两岸之间的交通只靠少数渡口与铁索桥维持,自古称为天堑。

  紫打地——也就是今天的安顺场,是大渡河边当时一个只有几百人口的小镇。此地原是清朝越嶲厅西北境的一个市场,归松林地土司王应元管辖。紫打地形势险要,前亘大渡河,左濒松林河,右临老鸦漩(南桠河与大渡河汇合处的回流漩涡,今四川省石棉县城附近),东南方向峰峦重叠,山势险峻,兵力难以展开和回旋,乃易受包围伏击而难行反击之所在。

  山川险隘,河流壅塞,进退艰难,辗转失据。

  兵家视为畏途,死地也。

  置之死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

  然而,百战名将石达开令人不可思议地盘桓三日而无“疾战”,坐失了摆脱被动的一线机会。

  太平军抵达紫打地之时,骆秉章原部署于彼岸拦截之唐友耕军尚未到达(按骆之奏折,唐部已于5月12日先期到达。但笔者根据行程折算,主力尚在邛州的唐部赶到安顺场的时间不可能有那么快——估计最快能赶到安顺场的清军应该是上游驻化林坪的胡中和部,驻下游的蔡步钟部),位于松林河索桥阻截太平军的王应元部之彝兵亦不过两百余人。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防堵一方虽有兵力优势,表面上看态势主动,但大渡河中下游数百公里长,西起泸定以南,东止峨边以北,自上至下,有咱威、海耳挖、安顺场、安靖坝、农场、八排、大冲、大树堡、万江场、临河坝、水打坝、挫贾村、杨村坝、瓦空坪等十四处渡口,其余地方均阻于峻崖峭岩。对手究竟从何下手,在通常情况下,防堵一方未必就能未卜先知。而处处设防,必然兵力分散,变作处处不防也未可知。更何况,当时的唐友耕部因追击石部先锋赖裕新部后尚在邛州一带休整,而骆秉章虽对石部主力计划有所预计,但却不曾料到石部行动会有如此神速——他也是在石部主力到达紫打地后才得到报告的。而唐友耕部主力得到骆秉章传檄后再星夜兼程从几百里外的邛州赶到大渡河畔,最低限度也得有一周之迟滞。

  于是,算计很周到的骆秉章与算计不很周到的石达开之间,至少有了三天的时间差。崔之清主编:《太平天国战争全史》,第1962~1963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这相当于给了石达开一个机会。

  彼时彼刻,石达开至少有两种选择。

  一是迅速征船造筏,抢过大渡河。

  此时彼岸尚无清军主力,三天时间,石部主力渡过万余兵马当无问题,而三日后赶到的胡中和军、蔡步钟军,也不过八千余人,陆战接仗,未必是能征惯战的太平军之对手。

  二是迅速抢过松林河,溯大渡河而上,直扑泸定。或夺泸定索桥经天(全)芦(山)雅(安)而趋成都,或走康定以在广阔空间寻求新的机动。彼时松林河乃一宽不过二三十米的小河,虽然河上索桥已被拆除,但仍可徒涉。彼岸守军不过是王应元部两百余名彝兵,以石部战力倾力一击,喻以“以石击卵”,当属正常。

  然而,恰恰在这当口,老天爷帮了石达开一个大倒忙。

  石部到达紫打地的第二天,大渡河河水陡涨数丈。

  石达开向居民询及水情,当地人称,时非雨季,河水数日后将退去。

  石达开放下心来,即令将士休整筹粮,以待河水退去后渡河北上。

  三日后水势稍缓。

  然而,此时此刻,大河彼岸,清军疾驰而至;松林断桥,“汉彝兵勇云集”。

  “达开欲退出险,遣人回视隘口,则土司已断千年古木六大株,偃地塞路,上有夷兵把守,难以退出。欲觅两旁小径,又皆千仞绝壁,无从攀登。”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2册,第32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石达开,兵困紫打地。

  壮士犹作困兽斗!

  5月17日,太平军千余人沿大渡河发起抢渡,未果。

  5月21日,太平军五千精锐“左手握矛,右手挽盾,披发赤足,腰悬利刃”,分乘数十艘木船竹筏,轮番发起抢渡,数万名太平军将士在岸边摇旗呐喊,擂鼓助阵,“声震山谷,惊天动地”史式:《太平军在四川》,第30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清军炮火猛烈,弹如雨发,且水势迅猛,浪遏飞舟,太平军木船竹筏或触礁沉没,或中弹起火。

  五千精锐,无一生还。

  抢渡亦未果。

  石达开无奈,转而抢渡松林河,以图转道北上泸定,西走康定。

  5月22日,太平军将士口衔利刃,手执竹竿,沿松林河岸数处徒涉抢渡。

  松林河虽为小河,然水急如箭,水寒刺骨,河中乱石累积,漩涡丛生,太平军将士拼力涉达彼岸,已精疲力竭,手僵足硬。而王应元部兵卒长枪结阵,以逸待劳,将太平军将士纷纷刺倒于河中。史式:《太平军在四川》,第31~3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松林河抢渡又未果。

  要了石达开命的松林河

  屋漏偏遭连夜雨。

  正当石达开殚精竭虑抢渡大渡河、松林河之际,土司岭承恩又趁火打劫,与清军都司吉庆部联手,不断偷袭太平军马鞍山大营,劫掠粮草辎重。而清军唐友耕部主力也陆续赶到大渡河,从而使太平军再度抢渡成功的概率,基本上变成了“零”。

  5月29日,清军及夷兵“从上压下,达开猝不及防,伤亡数百人,马鞍山失守,粮道遂绝”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2册,第32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达开乃缚书于箭射投王应元,许赠良马二匹,白银千两,请其让路,王应元不应。又以金请岭承恩缓攻,而承恩攻益急”。不日,太平军粮草尽失,只得以草根树皮和宰杀战马充饥,以致连鞍辔也煮食一空。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2册,第32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石达开“愤极而思怒斗”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2册,第32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又屡次大举抢渡,然已属强弩之末,虽倾全力而终难遂愿。

  6月9日,石达开率余众六千余人突围东走,于6月10日到达利济堡,却为陡涨的南桠河所阻。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兵临绝境,起死无望。

  太平军将士人人悲愤填膺,热泪长流。

  想当初,倒海翻江等闲走;看如今,小河沟里翻大船。

  伤患们相拥痛泣,联袂投河。

  翼王王娘王妃五人亦携二幼子投河殉节。薛福成:《书剧寇石达开就擒事》,《唐庵续集》卷下转引自苏双碧:《石达开评传》,第272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6月13日,石达开为保全余众,自入清营“献死”,欲行诈降之计,以图东山再起。

  可惜翼王之想,再次就了骆帅之谋。

  诈降之计,与“诱降”之策,相互吻合,彼此接轨。

  一场悲剧,拉上了帷幕。

  1863年6月19日,清军“火箭为号,会合夷兵,将伪官二百余名,悍众二千余名,同时围杀”转引自苏双碧:《石达开评传》,第278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863年6月26日,石达开被骆秉章以“凌迟极刑处死”。

  史载:达开“自就绑至刑场,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其枭杰之气,见诸眉宇”,“至死亦均默然无声”。

  翼王时年三十三岁。

  时人叹曰:“真奇男子也!”周询:《蜀海丛谈》卷三《人物类·石达开》,转引自苏双碧:《石达开评传》,第281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矗立在今石棉县南桠河口的石达开塑像

  七十二年后,一支高举镰刀铁锤红色军旗的队伍,踏上了这条“翼王故径”。

  他们踏上的,又是一条不归路?

  1863年大渡河之役要图(1863年3月底~5月底)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