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在一封信中按照个人喜好顺序,罗列出他最喜欢的颜色。纵观他的作品,人们可以感受到,且不说形状和颜色的象征意义,他喜欢的是形状和颜色本身。有时,人们也感受到,他渴望充满本质的世界、充满纯净能量的世界、充满不可能达到的纯洁的世界。就好像末日审判已经在他的心中开始;就好像他一旦触碰,本质和能量就会四分五裂。神圣的手将本质和能量混合,培育生命的沃土。如果他要画一束火焰或一幅蓝色的远景画,他作画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从内心深处冒出了火焰,或是好像人们眼前突然出现了蓝色的深渊。如果他画女人的脸,他会画女人激动时的面部表情,此时恋人的狂喜就同圣人的狂喜相似。欲望成为智慧,而同时又不会就此终结。他会倾听肉体的泣述,直到他感到满意为止。
他会超越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知识分子所不理解的某种强烈欲望,同身体所需要的温暖和柔软的欲望相混合。同雪莱的天赋一样,罗塞蒂的天赋顺应自然。自然界中的快乐丰富多样,同时又不会让人感到过于强烈。同雪莱一样,他的天赋也是跟随东方三博士之星的指引,跟随晨星和昏星的指引,跟随希望之母的指引,尽管会穿越密林,但是不会越过“荒凉的亚平宁山谷”。密林中,晨星和昏星在露水点缀的枝头眨眼。像他那样的人所感受到的快乐,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快乐。要想快乐,就要像大自然那样,喜欢纯粹的丰富、纯粹的富饶,创造事物和付诸行动。如果预先设定一种完美形象,就会永远被该形象牵着鼻子走。这是一种充满自然生命的完美形象,一种人间天堂的完美形象。人的情感万万不能剪断生活的纽带,人的双手万万不能尝试去剪断亲情,人的耳朵万万不能努力去听米迦勒的死亡号角。换句话说,人们不应该如往昔一样,在某个晨星和昏星的教堂祈祷,而应该在生命之树下祈祷,在生命泉源的潮湿石头上祈祷,在崇拜自然丰富的人中祈祷。
2
在我看来,威廉·莫里斯是现代最快乐、最幸运的诗人。引领灵魂的线很细小,威廉·莫里斯于是在多部书中赞美了生命之树、女神哈本蒂亚、泉源、圣水。我想,他的这种行为并非偶然。在威廉·莫里斯的《世界尽头的井》一书中,绿树和圣水经常出现在我们眼前。古代的作家们认为,万物皆源于水。水创造了长久的生活和幸运的生活,它们就像是女人的爱,一旦找到了水,枯木便能逢春,荒凉之地便能变成郁郁葱葱之地。在古代的作家眼里,泉源和绿树就是同一种事物的形象,即“能量”。“能量”就是“永恒的快乐”,因为它是身体的一半。他从未写过,也不可能写过,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不是泉源或生命之树的后代。早在他提到二者任意一个之前,他就让他笔下的“流浪者”去追寻梦想,追寻自然而然的幸福之梦。
威廉·莫里斯创作的诗歌和故事中的人物都怀着这种沉重而甜美的梦。例如,《空心地》中错综复杂的开篇里的人物,《分流的洪水》结尾部分的人物。事实上,他所写的无非就是寻找“圣杯”的故事。不过,此处的这个圣杯是指异教徒的圣杯,是给人们选食物的圣杯,而不是马洛里的圣杯或理查德·瓦格纳的圣杯。最后,他赞美拥有幸运之眼的男人以及所有女人爱慕的男人,如同其他男人赞美宗教殉道者或激情殉道者一样。
我们对人类以及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我们不确定,赐予他醉心于好运的幻想的那双无形之手,是否也赐予了他健康和财富,是否也赐予了他轻而易举创造美好事物的能量,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仰慕生命之树。想象一下铜矿,它以如此惊人的方式,给人们带来如此巨大的无形财富,如同麦凯尔先生所言,同《分流的洪水》里所提到的三支箭一样妙不可言。一想到这儿,我就欣喜万分。没有哪位伟大的诗人在其最痛苦的死亡时刻还能高兴地让我们喜欢这样的人,即“他们不知道对愚蠢名声的徒劳欲望”,但是他们认为“留茬地”上的舞蹈以及”与世俗抗争”要比“痛苦的战争”好得多。在战争中,“分不清好坏”。在早前的信函中,他感叹道:“天啦!树啊!树啊!“正是他的作品造就了我们,我们学会了同情不快乐的人们,直到我们也变得忧郁;我们学会了同情男男女女们,他们将一切都变成快乐,因为他们内心拥有丰富的山毛榉,或是硕果累累的麦穗。我想,唯独他在讲述着阿尔克提斯的故事,并十分同情故事中的阿德墨托斯。他非常同情阿德墨托斯,以至于他竟不能说服自己相信如此快乐的人也会死去。不同于其他诗人,他喜欢告诉我们,同他志同道合的人——他的著作《乌有乡的消息》里的主人公——对不快乐的爱情感到一点悲伤。他简直不能想象高贵同快乐能够分开。他作品中的人物都像生活在博格·戴尔的人们。那里的人们生活“虽然算不上极其精致或完美无缺,不过也算得上富足且自由自在”。他们辛勤劳作,让自己疲惫不堪。辛勤劳作之后,静静休息,美餐一顿,感到快乐无比。他们不担心未来,也不忧心过去,他们会渐渐忘掉过去。生活不会让他们感到丢脸,死神也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就他们所生活的博格·戴尔这个地方而言,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把此地视为地球上的福地。他们走在花草丛中,波光粼粼的小溪欢快地穿过绿树林。
3
我想,他笔下的男人们应该有着浓密的眉毛,金黄的胡须,温柔的眼睛,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我想,他笔下的好女人就像“新娘”,罗塞蒂曾打量过她们的脸,就这一次,罗塞蒂画出了大地的富饶,以及星星的全部光芒。她们不是仅为爱而爱,而是超越了世俗的爱,或者世俗相反的爱,如同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恩幻想玛丽·斯图亚特女王一样,如同所有男人幻想海伦一样。他们追求的爱并不是狂热的爱,雪莱的夜莺把狂热的爱称为死亡;他们追求的爱也不是生命尽头的爱。在生命尽头,生命如同浴火凤凰那样烟消云散。他们追求的爱是彬彬有礼的容忍,如果它失去了未来的味道,它就会失去很多甜蜜。她们都是举止端庄的家庭主妇,她们常常做刺绣,她们懂得饲养家畜,她们生儿育女。有时,似乎她们的爱与其说是对世间男子的激情,倒不如说是对冒险命运的屈服、成为母亲的希望、单纯的身体欲望。她们快乐地接受人生的改变和际遇,如同快乐地迎来春、夏、秋、冬一样。她们坐在生命之树的大树荫下,用手接充沛的甘泉来喝。不结果实的花,在她们看来不是最漂亮的花。当哈本蒂亚呈现出比尔达珑的形象时,她刚开始显现出的是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子,站在大树林中;后来变成一位老太婆,也就是比尔达珑年老之时。她赞美比尔达珑赤裸裸的身体,并提到身体将要唤醒的欲望。赞美和欲望是纯洁无瑕的,因为它们打破了时间的锁链。此时的欲望似乎无异于鸟儿对密林深处的配偶的欲望。我们聆听欢快的赞美,就好像鸟儿看到平静水面上自己的羽毛,开始欢快地歌唱,或者又好像是我们听到半空中的老鹰相互赞美。因为这是一种对崇高生活的赞美,而不仅是为了快乐而赞美,所以,虽然只是对身体的赞美,似乎也是最崇高的赞美。
比尔达珑从未看到过自己的形象,仅在“一张大黄铜盘子”中看到过影像,所以森林女子会告诉她她的长相,并赞美她的长相。
“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身材高挑的一位少女。十七岁的你,看起来有点瘦。你的肉体还缺乏惯常活动的灵活性。你的脖子、你的手臂以及从身体中部往下的腿,都晒成了漂亮的肤色。其他地方干净、白皙、健康,就好像金色阳光照在皮肤上一样,金色的阳光实现了大地的承诺……双唇间的那条小缝算得上精致、干净、甜美。这当中有比甜言蜜语还要有力的东西。你的双唇是最完美的,有点薄薄的,而不是丰满的,有人还长不出这样的嘴唇呢。不过我想有这样的嘴唇,我在其中看到了你的骁勇和友善。想必,那些研究你那修饰过的下巴的人,认为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必定竭尽了全力来创造的吧。你的幻想者非常聪明,他能幻想所有人。他们看到你,对你的沉思、谨慎、善良感到惊讶。啊!少女!你的想法是否就是如此深刻、严肃呢?至少,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是完整的、真实的、美妙的。“我亲爱的朋友啊!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就能看到这其中一部分特点,但不是全部。如果你有一位爱人,就能听到其中一部分特点,当然也不是全部。不过,现在你的女性朋友如果目睹这一切,如同我所目睹的一切,她可能会告知你一切。但是,没有一个男人会告诉你这一切,除非纯洁的爱占据了他的心灵,将他的语言转变成愚蠢的爱以及疯狂的欲望。”
有一位被关在铜塔中的达娜厄,还有一位是威廉·莫里斯的《世外森林》里描述的那位女子,该女子手触摸腰带上枯萎的花儿,花儿就会再次绽放。同上述二位女子一样,他笔下的所有好女子都是森林女子的后代。所有坏女子以及平庸女子也都是她的后代。因她们的魅力造成的邪恶事件数不胜数,如同丛生的杂草。她们野蛮,因为野生动物就是野蛮的。她们有着无边无际的欲望。人们发现,这些邪恶事件以其典型的形象出现在神秘岛上:在神秘岛上,邪恶的女巫有她自己的娱乐屋和监狱,还会出现在“老少岛”上。在老少岛上,女巫的巫术一天不被破除,年老昏聩就会一直监视孩子们,孩子们永远都长不大,这在了解他们故事的旁观者看来,这些孩子们就像“雕像”或像“草地上的兔子”。仿佛,大自然总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传话给他,例如苹果花开之时,苹果挂红之时,树影婆娑之时。仿佛意在说明他的诗歌和故事中的男男女女都是她情绪的化现。
4
我小时候经常听到长辈们提到一座塔状古屋。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姑老爷住在古屋里。长辈们还提到古屋的花园和一个长形池塘。池塘里有一个小岛,驯养的老鹰在小岛上栖息。一天,有人给我朗诵了几首诗,他说这几首诗让他想起了那座古屋,他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几年来,这几首诗歌总是萦绕我的脑海。对我而言,它们恰到好处地描绘了世间的快乐。我不确定到目前为止还有没有更好的。以下是《金色之翼》的前十二行:
围墙花园的中央欢乐的白杨地里屹立着一座古堡一位老骑士看守红色砖块嵌在墙上破旧的灰色石头上红色苹果闪闪发光在这年适宜的时节砖墙上长满了绿色苔藓石头上长满了黄色青苔红苹果在墙上闪闪发光古堡对战争知之甚少威廉·莫里斯描绘一座房子,把它描绘得富有诗情画意。我认为,他所描绘的总是他喜欢居住的房子。我还记得,他说过写沃尔芬斯大宅的情形:“我为人们装修现代风格的房子。我喜欢的房子要有大房间,人们可以在一个角落里和朋友们聊天,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在一个角落里睡觉,在一个角落里工作。”实际上,他的描绘在我看来,似乎像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小孩子会重塑世界,虽然不总以同样的方式,但也总是随心所欲。因此,不同于其他现代作家,威廉·莫里斯的诗歌创作总是源自快乐的画面。这通常就是小孩子所梦想的场景,总是这种快乐让身心感到愉悦。现在,呈现在眼前的一幅图画是:一间充满快乐的大房间,一间葡萄酒作坊,一间金色的打谷场,掩映在苹果树丛中的古磨坊,阳光照射后沁人心脾的凉水,森林里或大山中某个遮风避雨、精耕细作之地,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不闻遥远地方之事。他只想告诉我们一个故事,即人们如何丢失又找回快乐,这种快乐总是身体的一半。即使他们要远离这种快乐,树叶会落在他们身上,花儿会吐露芬芳,和煦微风会吹拂在他们身上,鸟儿会向他们歌唱,因为作为哈本蒂亚的后代,他们一刻也不能忘记生命之树的树荫,井中的甘泉时刻浸润他们的凉鞋。他的诗歌常常让我们感到疲惫,如同七月绵延不断的绿让人感到厌烦一样。因为我们内心有某种东西,或许是由于堕落带来的某种苦涩,这种苦涩有一点点是来自第一口咬下夏娃苹果后的甜。但是,乐意并轻松做事的人,永远不知道劳动的诅咒,认为它同在夏娃嘴里一样的甜。各种各样的联想皆围绕世间的快乐展开,有一半的联想是为了大多数人而从中得到快乐,但是他看见快乐来自神圣之手。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他的身影,我还有一次看见他在铁匠铺,举着一杯红葡萄酒,对着阳光说:“为什么人们认为从红酒中得到灵感是平淡无奇的?难道不是叶子中的阳光和汁液吗?难道葡萄的成熟不需要阳光和雨露吗?”
5
在他宣传社会主义的一本小册子里,讲到他如何坐在榆树下,观察椋鸟,想起过路的一匹老马和一位老农,想起在城里见到的男男女女。他在想这一切是如何成为这一切的。他看到的椋鸟非常漂亮,在林中嬉戏作乐。他所见到的勤勤恳恳的老马和老农则长相丑陋,活得凄苦不堪。他想,不论是在那里的椋鸟还是在英格兰南部的椋鸟,它们都是一个种类;长相丑陋的男女是一个种类,他们的高尚和美感动着古时的雕塑家和诗人,他们按照人类的形象幻想神和英雄。他告诉我们,他随后开始思考如何缩小这种巨大差异,如何在旧生活的残垣断壁上建立新生活。这种新生活让人们同椋鸟一样拥有美貌。
换句话说,他的心灵得到内在启发,升华为具有完整意义的预言。他被赋予了这种天赋,他能看到自然事物,能够看到事物的完美形式。
有了那种信仰,他宣称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将实现。那种信仰是值得拥有的,因为它囊括了其他信仰,这种认识在他心灵中根深蒂固,即完美事物就是终极事物。我认为,他不会费力去读经济类书籍。麦凯尔先生说,这类书籍让他感到厌烦,简直是在折磨他。他发现,继续当下的生活就足够了,似乎生活同当前一样就在他的幻象旁;展现生活的色彩多么暗淡无光,生活是多么死气沉沉,这就足够了。如果我们没有敏锐的艺术感——没有对完美事物的敏锐感——承认幻象的权威;或者没有了解坚定信仰,没有了解不完美的事物终究会烟消云散,那么他也就不会那么严肃认真地同我们争论了。虽然我认为他不会用到我写他时所用的语言,虽然我认为他可能会讨厌某些语言,这些语言让人联想到神学信仰,不过我确信他完全明白重要事物是不可争辩的。其他艺术家对此则略知皮毛。我们要么相信重要事物,要么将其消灭。我们也不能再给他们讲道理,就像从蛋壳中姗姗来迟的鸽子,不可能给老鹰讲道理一样。老鹰的影子就能让鸽子害怕得躲在草丛中。他的幻象是真的,因为它是诗情画意的,因为我们看着幻景的时候感到更加快乐。他和雪莱一样,都了解信仰的意义。经济学家们不应该从生活中衡量,而应该从像他那样的人的幻想中衡量,从对完美世界的幻想中衡量。这个完美世界埋藏在每个人的心灵中。早期基督徒信仰荒野和枯树,他们看见世外天堂。他是泉源的后代,他是生命之树的后代,他看见的是人间天堂。
第一次尝试修建自己的房子时,他按照自己的幻想来建造。就此事而言,他就像个玩弄世界的小孩子。后来,他又帮别人建造房子,建造一座能让人安居乐业的房子。他在写有关快乐工作本质的文章时,也会遵照他的幻想;他在街角讲述即将到来的变化时,也会遵照他的幻想来讲述。
他清楚地知道,如何能实现目标。他生活的时代正值诗人和艺术家开始重新肩负重任的时代。数百年前,神父们和神学家们愤怒地从他们身上抢过这个重任。本质上,威廉·莫里斯作品中的宗教因素没有罗塞蒂的作品中多。不过,二者存在差异,因为罗塞蒂沉醉于自然美,他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看到超自然的美,虚无缥缈的美;而莫里斯则比较温和,更加安静,他给我们展示的美是会凋谢的美,083 如果这种美让我们不能同自然事物和谐共处,如果我们不相信它总是存在,如果我们不相信将来某一天它还会达到极致。或许,他不属于,实际上他的确也不属于,伟大诗人之列。在十字架开出绚烂玫瑰之时,那些准备做出最后和解的人们,在这些人当中,他则是最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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