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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深知我不喜欢与唱歌有关的事儿,我自然也不喜欢出版之类的事儿。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因为我已找到了更好的东西。不久前我刚听过有人朗诵诗歌,在朗诵诗歌的时候配以柔和的节奏,向诗歌内涵致以虔诚的敬意。如果我是一位智者,如果我能说服少数几个人学这门艺术,那我决不会再打开诗集。数分钟前还在这儿的一位朋友,她把一种精致的弦乐器放在膝上,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乐器的弦,同时为我朗诵诗歌,如雪莱的《致云雀》,埃克特爵士哀悼《亚瑟王之死》中死去的兰斯洛特,以及我的几首诗歌。无论节奏在哪里最柔和,无论情感在哪里最心醉神迷,她的艺术都是最美好的。虽然她偶尔会说到小曲,但绝不是在唱歌,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的唱法,而只是讲话。一个音符,一个如同在教堂中的唱词,都会破坏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也不是在背诵,因为她说到乐谱完全像是歌曲的乐谱,同时弹奏弦乐器,伴随着说话声,该乐器发出柔和而甜美的声音。这样一来,她的音符就是变动不拘的。除了那些来自她自己优美嗓音的话语效果而外,另一位说话者也可以重复她的话语效果。这门艺术给予说话声音完美机遇,如果这门艺术能在我们中广为人知,就如同它在古代广为人知那样,那么她那优美的嗓音就会让她声名鹊起。
2小时候,我总是渴望能听到配着竖琴朗诵的诗歌,就好像我想象中的荷马在朗诵他的诗歌一样。独自一人欣赏一门艺术,这有点儿不自然。无论何时发现一首好的诗歌,人们都想要同他人分享。如果朋友之间、爱人之间能相互倾听诗歌朗诵,那将是非常惬意的事。
形象常常在我脑海浮现,我相信几乎所有关心诗歌的人,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些形象。激动的人们跟着弦乐器的节奏和谐地朗诵诗歌,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听众们认真地听着,时而安静,时而激动。
每当我向人们提到我的愿望时,他们都说我应该去当音乐作曲家。但是,每当我听到唱出来的事物时,我又听不到里面的词;又或者如果我听到了它们的词,要么是它们的自然发音被改变了,它们的自然乐曲也被改变了,要么就是被我听不懂的另一首乐曲给淹没了。如果一位歌者把“love”(爱)这个词发音出来,读成“lo-o-o-o-o-ve”,或者甚至歌者说“love”,但是在节奏中的位置和重音都不正确,那么创作一首爱情歌曲的好处又在哪里呢?像其他诗人那样,我在创作诗歌的时候,也是以一种唱诵的方式来朗诵的。有时候,我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我会大声地唱诵诗歌,感受一下我能否敢于以同样的方式为他人唱诵。在《凯尔特的薄暮》中,我提到过一个人,即空想家。有一天,我和他正走在都柏林的大街上,他突然开始自信满满地大声朗诵他的诗歌。人们停下脚步盯着他,道路对面的人也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而是继续一首一首地朗诵。
同我一样,他也不懂音乐,但是他很确信他是按照音乐的方式在创作诗歌。他曾邀请演奏某种管乐器的人,后来还邀请过小提琴家来创作音乐并演奏音乐。小提琴家拉小提琴,或是类似的,但并没有把乐曲写下来;而演奏管乐器的人认为,该乐曲是无法演奏的,因为乐曲是四分音符,会跑调。我们根本就不相信这种说法。一天,我们同戈尔韦郡的一位朋友相聚,他是一位博学的音乐家。我邀请他听我的诗歌,按照我们朗诵诗歌的方式来听。让空想家惊讶的是,他发现音乐家并不是按照不同的曲调来创作诗歌的;而让音乐家惊讶的是,他的的确确是按照两种相当确定的曲调来创作的。似乎,这两种曲调就像是非常简单的阿拉伯音乐。我在想,威廉·布莱克在威廉姆斯夫人客厅里朗诵的《天真的预言》,或许就是和着这样的曲调来朗诵的。或许,他也是朗诵诗歌而不是唱诗歌。另一方面,我并不经常谱曲,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创作一首,把创作的音符写下来,然后用我朋友的管风琴来演奏。如果有人以寻常的方式演唱,就会把它转变成像格列高利赞美诗那样的东西。同空想家相比而言,我更易改变创作曲调。他从未忘记他那两首曲调,一首适合长诗,一首适合短诗。
我不能一直按照一种方式来朗诵一首诗歌,总感觉某种方式是正确的。如果我记住了我第一次朗诵一首诗歌的方式,我就能知道其他的方式。去伦敦的时候,我把乐谱,同用管风琴演奏的一样,给一位朋友送去。她刚要出门,她给我朗诵这首乐谱,她那优美的嗓音给我的语言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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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们开始畅游错误之林,我们尝试以寻常的方式来谈论音乐。我都不知道是受到谁的不良影响,我们一直谈到开始憎恨这两种竞争性的曲调和节奏,即诗歌的曲调和节奏与音乐的曲调和节奏。这两种曲调和节奏常常不协调。后来我们感到乏味了,有人建议我们用波浪线的形式把所讨论的曲调和节奏记下来。他们认为四分音符和几个音程是话语的特殊标记,以区别于唱歌。我们在藏族音乐中找到了类似这些波浪线的东西,我们立刻变得自信起来,认为我们得到了一张用波浪线标记的乐谱,就像是为讲座准备的实例。这张乐谱今早还让我激动不已。最终,多尔梅奇先生又让我们回到了我们的第一种想法。他为我们量身定做了一件精美乐器—— 一半是索尔特里琴,一半是里拉琴。我知道这种乐器拥有音域范围内的所有变音音程。他教我们如何借助寻常的音符来调节我们的语言。
他教我们的有些乐谱——它们当中没有轻快活泼的曲调,没有循环的声音模式——就像《凯瑟琳女伯爵》第一幕中有一首歌的乐谱。
该乐谱是按照古老的中音谱号创作的。我得知,这种中音谱号是创作该乐谱的最佳方式,因为它要么就在高音谱号上的五线谱之下,要么就在低音谱号上的五线谱之下。五线谱的中线对应钢琴的中央C调,所以这首诗的第一个音符就是D调。标记在音节上的长短标记,并不是韵律分析的标记,而是说明创作声音的轻重缓急的音节。
当然,普通人需要的乐谱要比歌手的乐谱简单得多。如果是戏剧性表现需要以及乐器不发音的时候,还允许对固定的音符稍微进行修改。控制声音整体形式的乐谱允许从自身不可言传的特性中自由添加复杂多样的戏剧性表现。这种不可言传的特性弥补了语言爱好者所缺乏的那种复杂音乐表现力。寻常的话语是无定形的,其多样性就如同将拙劣散文同约翰·弥尔顿精心组织的语言区分开来的多样性,或是像将空洞无定形的事物同内涵丰富有形的事物分开来的多样性。演讲者,即几乎没有掌握演讲传统的讲话人,同辩论家是不同的。这主要是因为他知道如何将微妙的单调声音想象成熊熊燃烧的火焰。这种单调的声音流经身体的各个神经。
甚至当人们和着索尔特里琴轻柔弹出的单个音符说话,如果可以不假思索地充分练习,就可以得到无穷无尽的不同表现。实际上,一切艺术的内在都是千篇一律的,外在都是千变万化的。为了微观效果而牺牲了宏观效果,这就是想象的苦行主义。但是这种新艺术,我指现代生活中的新艺术,将训练听者以及说者。因为要愉快地放弃业已习惯的宏观效果尚须时日,并且或许还会发现,纯粹的千篇一律如同在脸的轮廓中或是眼神中那样,起初总是出乎意料的。人们很快会在纯粹的千篇一律中找到千变万化。现代的表演和背诵教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宏观效果上,直到我们认识到复制生活的表情和声调比节奏更重要,表情是对生活的偶然表面的复制。但是,我们在理论上明白,正是这种节奏将优秀创作同拙劣创作分开,正是这种节奏才是所有严肃文学的闪光、芬芳、精神。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跟随音符来说戏剧,因为戏剧诗需要有自己的独特表现形式。迄今为止,我仅尝试过短篇抒情诗。但是我敢确定的是,如果人们能够静下心来,听一会儿伴着音符朗诵的抒情诗,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要是听的诗歌像是在主流剧院里朗诵的诗歌那样,人们会为之而感到愤慨不已。
他们内心会发出一股微弱的声音,要求演员甚至公众演讲者创造出新效果。或许,他们还可能开始注意到彼此的声音,直到诗歌和节奏越来越接近普通生活。
我说不清楚这种新艺术将会经历什么变化,或是有伟大还是渺小的命运,但是我能想象到散文中的小故事以及故事中有节奏的对话会同弦乐器相得益彰。我不确定我是否能见到以吟游诗人的金色紫罗兰或类似的东西命名的学会,其成员仅限学识渊博、举止优雅的演讲者,他们会保护这门新艺术的名声。他们知道如何避免唱音符,避免乏味死板的声调。不论他们的实验延伸到何处,他们都明白他们的实验对象是诗歌而不是音乐。他们心中有许多诗歌和乐谱,就像爱尔兰的《档案》一样。这样他们就不会埋头死读书本,也就不会毁掉我儿时想象中的戏剧性表现,以及吟游诗人那片新鲜空气。他们会四处游历,只要遇到有一群人或几个对诗歌志同道合的人,或是坐在火炉旁对诗歌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就会朗诵他们的诗歌,讲述他们的小故事。诗人会为他们创作诗歌和小故事,扰乱出版业。不管怎么说,只要有厉害的天使让我坚定我的决心,从此以后,我有意为戏剧舞台创作长篇诗歌,为索尔特里琴创作短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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