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青年爱尔兰学会”让我坚持不懈地思考“大众诗歌”
这个问题。我们过去常谈论所熟知的爱尔兰的一切,尤其喜欢谈论爱尔兰的文学和历史。我们不用盖尔语,我们极为尊敬那些用英语创作的爱尔兰诗人,我们常常在言谈中引用他们的诗歌。那时,我能说出你未曾听说过的爱尔兰诗人,他/她的生卒年代,甚至还能背诵他们的代表诗作。还有一些诗人我现在已忘记他们的名字,但我那时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他们的生卒年代,吟诵他们的代表诗作。我内心十分清楚,绝大多数诗人的创作很是拙劣,但是对他们所寄予的浪漫情怀——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对爱尔兰诗歌抱有这种情怀——让我不断地告诉他人以及自己,绝大多数诗人文笔流畅、优美。我读过珀西·比希·雪莱和埃德蒙·斯宾塞的作品,并尝试将二者的创作风格融入一部田园诗剧中,对此我比较喜欢。不过,我认为雪莱和斯宾塞都未能像这些诗人那样打动我。我想将来某天——我清楚记得思考该问题的那天——如果有人能独树一种新风格,一种和谐优美、色彩丰富、不带英伦风格的新风格,那么人们就能从这种新风格中采集星星之火,我们爱尔兰就能拥有名副其实的大众诗歌这种伟大流派。一些爱尔兰诗人坚持不懈地在报纸和大众书籍上发表诗作。如果能形成一种优良传统,那么他们就能创作出完美的作品,打动我们每一个人。后来,我又想,除了发表政治见解之外,要是他们还能创作其他种类的作品,要是他们中有更多人创作有关人们信仰的作品,如阿林汉姆的信仰;或是创作有关古老传说的作品,如弗格森的传说。这样一来,树立起某种新风格就会变得轻而易举。我内心深处从未如此确信,一个人不应该只是一位艺术家,甚至于,爱国主义在艺术家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也不应该是肮脏的欲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我开始着手寻找一种风格以及某些事物,以此来论述大众创作者或许更优秀。
我想,他们算不上优秀,而只是我想让他们变得优秀而已。这种愿望,或许是,大自然让人产生的诸多幻想中的一种罢了。她明白,没必要为她赋予人类的天赋而挂虑。我们必须奋发向上,回报她的恩赐。要是她没有那种魔力,我们可能就不会不辞辛劳地起早贪黑地劳作,可能就不会离开舒适的安乐椅。她想从我这里得到几首诗歌,不辞辛劳地确保我待在画室看书,这似乎不值得。她给我灌输了满脑子别的想法,即想要创作一种完整文学。原本我应待在都柏林艺术学校,夜以继日地画画,她却鼓励我离开了艺术学校,驱使我去了一家图书馆,阅读爱尔兰人的拙劣译著,最后又去了爱尔兰西部的康诺特省。待在康诺特省期间,我常常坐在炉火旁思考问题。我想像那些爱尔兰诗人一样,创作“大众诗歌”。我坚信,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大众化的。我从未看过阿德菲剧院上演的情节剧,不过,我仍然心怀幻想,认为它或许也算得上是优秀文学作品。志同道合的一群人,我把他们称之为“圈子”,我憎恨这类圈子。我认为,人们不应该刻意地搞创作,而这正是圈子里的人们的做法。人们的创作应该是思想如泉水般突然涌现,如果是源自内心深处的真诚思想,那自当水到渠成。我曾深信,实际上现在也如此,诗歌应该像是在镜子中一样,拥有与自己氛围相适宜的色彩,以及比例协调的景色。我发现自己的诗歌,其色调总呈现红色和黄色,这正是雪莱待在意大利时期的创作特色。我为此花了两天时间来思考如何调整其色调。不同于我现在的做法,即把我的诗歌色调调淡或调深,为我的诗歌意象加入某种冷色调,某种萧瑟的荒凉感;我那时的做法就是,少吃东西,睡在木板上。有人将荷马的作品按照民谣形式来翻译,他们还努力按照《扬基·杜德尔》的曲调来创作史诗。马修·阿诺德对此表示十分不满。对于马修·阿诺德的这种态度,我深感愤慨。在我看来,按照何种曲调来创作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思想能经常如泉水般涌现,只要思想足够强烈,万事皆可。维克多·雨果写的关于威廉·莎士比亚的书籍,我都非常喜欢。他在书中抨击了批评家们以及圈子里的成员,他认为莎士比亚的创作就是思想如泉水般突然涌现的创作,是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创作。如果我相信那种简单逻辑,如同报纸文章的简单逻辑一样,这种简单逻辑非常能取悦店主们,那么我的确可能会产生幻想。不过,我总牢记着,大自然的线条是弯弯曲曲的,尽管我们竭尽全力想要挖凿笔直的河道,江河还是汹涌澎湃地奔向四面八方。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忙于阅读诗歌和故事传说,这是人民大众为自己创作的诗歌和故事传说。但是,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认识到我们所称的大众诗歌根本不是来自人民大众。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坎贝尔、希曼斯夫人、创作《叙事诗》的麦考利以及创作长篇诗歌的沃尔特·司各特,他们都是中产阶级诗人,他们抛弃了坚持口头传统的人。只要未受过教育的人仍是他们自己的主人,口头传统就会把他们同时间的起源和世界的根基紧密联系起来。抛弃了口头传统的人们尚未认识到,书写传统是建立在口头传统基础之上的。
人们常常将伟大诗人罗伯特·彭斯同他人相比较,这往往使得他人相形见绌。我则相信,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彭斯属于中产阶级诗人。
虽然他生于并长于农民之家,农民们能够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点点传统,但这种传统更多的是语言传统而不是思想传统。宗教改革和政治变革将他们与意象以及情感分开。这些意象和情感曾一度将他们的记忆带回到数千年之前。尽管他那极富表现力的语言让他优于其他大众诗人,他还是有着微不足道的情感、贫乏的思想以及不完美的诗歌审美感。诗歌之美在朗费罗的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总的来说,朗费罗受大众欢迎,他讲述自己的故事,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一来,人们只需要读他的诗歌就能明白他的故事和思想。他诗歌中的优美语言从来不是借鉴前人的语言,都是自创的。人们可以不用看到故事和思想的文字表达,就能体会到它们的美,就好像面对一幅有点儿褪色的幕布,幕布上绣着国王和王后,你可以想象他们的爱恨情仇,想象他们外出打猎的场景;又或者幕布上绣着古老而神圣的文字和图像,无人能说清楚他们到底是男神还是女神,但可以把他们交给永不褪色的记忆去想象。实际上,非大众化的诗歌所预设的内涵总要比实际所讲述的内涵高深。我们不知道什么事物会被剥夺被讲述的权利,但在最典型的表达中读到它的时候,或是在雪莱的长诗《灵魂的分身》中读到它的时候,抑或是在斯宾塞描写阿多尼斯的花园中读到它的时候,又或者是我们遇到对他人的误解的时候,我们就能明白到底有多少事物得不到讲述。比如走到大街上,为面包师或烛台师朗诵一首非大众诗歌。我就曾听一位手艺好的面包师说,他根本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丁尼生“钟塔上的白色猫头鹰,静静地启发他的智慧”这句诗的内涵。有一次,我为这里最优秀的一位烛台师朗诵莪默·伽亚谟的诗歌。他说:“‘我们来去如行云流水’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去大街上为人们宣传某种思想,这些思想的意思,应该简单明了,为人们所理解;读读本·琼森的诗句“美好如同悲伤无处不在”,弄清楚它的魅力究竟是如何将美好和悲伤紧密联系起来。文字传统的这种联想源自口头传统,反过来口头传统又是源自古老宗教。或者只看这些诗句的简单内涵,人们都能理解的内涵,弄清楚那些不爱海伦的男人们失去了什么。
光明从天而降,
风华正茂的王后已逝,
尘埃遮蔽海伦的明眸。
我随意举了几个例子,因为我那时创作的地方没有可供查阅的书籍。不过,也没必要为了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旁征博引。
另一方面,沃尔特·惠特曼创作时,似乎故意无视传统。但是,由于屠夫、面包师、烛台师偶然读到他的作品,往往会嘲笑他,所以他又需要用传统来保护自己,不能容忍空虚的大自然让他们收集传统。传统虽然可以模仿有着良好教养和高贵出身的人们的穿着和礼仪,但仍无法掩饰他们低微的出生。传统收集者模仿各种表现形式。这些表现形式完全不像他们自己的风格。这就好像街上的小孩子模仿身着奇装异服的人以及自言自语的老男人。
圈内人的诗歌是以文字传统为前提的,真正的大众诗歌是以口头传统为前提的。鉴于圈内人的诗歌在本质上同真正的大众诗歌没有什么不同,那么就只存在一种好诗。这两种类型的诗歌在那些缺乏了解的人看来,都是奇怪、晦涩、不真实的。二者呈现的不是一目了然的逻辑,也不是“大众诗歌”深入浅出的语言,而是思想和意象。它们的“祖先英勇无畏、足智多谋”,“靠近天堂”,“那时人们尚不知道玉米这种礼物”。这或许是我们对诗歌的来源知之甚少的缘故吧!就好像人们对“注定是国王”的人知之甚少一样。人们在摇篮里找到他,他身上有一个红色的狮子图案。不过,我们心中清楚,在寺庙里、在女孩闺房里一直都在唱诵诗歌。认识到诗歌是由无数情感塑造而成的,我们感到不寒而栗。如果人们忘记或是模糊地记得不可能之事,如果对太阳和月亮的崇拜没有留下一点点敬畏,阿伦群岛的渔家女会唱:
“昨天深夜,狗提到你;在沼泽中,鹬提到你。你是森林里孤独的鸟儿;或许在你找到我之前,你没有伴侣。
”你对我做出了承诺,但你又对我撒了谎。你说你会出现在我面前,那里有成群结队的羊。我吹了口哨,不停呼喊着你的名字。我发现那里一无所有,只有一只羊在那里咩咩叫。
“你对我做出了承诺,这对你而言很艰难。你承诺送我一艘有着银桅杆的金船,送我十二座有市场的城池,送我建在海边的雅致白色庭院。”你对我做出了承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你承诺会送我鱼皮手套,会送我鸟皮鞋子,会送我爱尔兰最昂贵的丝绸套装。
“我母亲告诫我不要同你说话,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周日。她告诫我的时候不当时,为时已晚,就如同房子遭劫后才锁上房门……”你把东风给我带走了,你把西风也给我带走了;你把我眼前的一切都带走了,你把我身后的一切也都带走了;你把我的月亮给我带走了,你把我的太阳也给我带走了。而当你把我的‘上帝’给我带走时,我惶恐万分。“苏格兰群岛上生活的盖尔人不可能为新娘演唱美好的歌曲,如果他忘了这样一种信仰的话,即耶稣是唯一位身高恰好六英尺的人,不多不少,而且各个方面也都非常完美的人;如果他忘了古老的象征性仪式的话:
我将你的手掌
浸入美酒清洗,
浸入净火清洗,
浸入树莓汁中清洗,
浸入牛奶蜂蜜清洗。
你是快乐中的快乐,
你是阳光中的阳光,
你是热情好客之人,
你是卓越的领航星,
你是山上鹿的脚印,
你是旷野马的脚印,
你是旭日东升的恩赐,
你是美好愿望的美好。
上帝可爱的模样
浮现在你那纯净的脸上,
是大地上最可爱的模样。
我很快学会摆脱“大众诗歌”的另一种幻想。在我从书本上学到这种方法之前,我首先是从普通大众那里学到的。也就是,他们不能将艺术或手工艺同带有古代专业术语和神秘色彩的祭礼观念分开;他们也几乎不区分纯学问和巫术;他们喜欢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词语和诗歌。财富创造出一个没有家系的新阶级和新艺术,这种没有家系的新阶级和新艺术将穷人和富人分隔开,将穷人和隐士分隔开。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以前,大众艺术是同圈子艺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这就如同大众语言同诗人那种一成不变的语言紧密交织的情况一样。大众喜欢有节奏的表达,和带有方言、象征、意味深长的语言。
现在,我看到爱尔兰出现了新一代人。他们在青年爱尔兰学会以及其他新成立的学会中,谈论爱尔兰的文学和历史。我小时候就在为人民大众创作诗歌,现在的情形远远超过我那时的情形。他们可以借助欣欣向荣的新闻业的帮助。新闻业有时鼓励他们使用“大众诗歌”那种直截了当的逻辑,简单明了的语言。人们看到的似乎是有修养的少数人群不存在于爱尔兰。人们没有认识到,爱尔兰的文学理想与英国联系更加紧密,而不是其他国家。不过,爱尔兰文学会把所有英国元素驱逐出境。我希望新一代的创作者们不会掉入幻想的圈套,因为他们用爱尔兰语创作,因为财富并没有让这个人变得健忘。在母语是爱尔兰语的七八十万人中,或许人人都掌握着足够的口头传统,都能区分优秀诗歌和拙劣诗歌,如果他不是天生智力有问题的话。预言家预言,在讲英语的澳大利亚、美国、英国,有一万人掌握了足够的书写传统。教育让书写传统融入口头传统,以便区分优秀诗歌和拙劣诗歌,尽管他们的天赋智力让他们成为大臣或是其他什么。是否真的比预言家所预言的人数要多呢?一切事物要想达到圆满,只有等到那一万人奔赴各处,宣扬他们的信仰,即“想象就是人们自己”,想象所看到的世界就是永恒的世界;只有等到他们赢得人心,就像上帝的门徒们所做的那样——
派遣七十位门徒
反对宗教和政府。
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