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的话音刚落,丁四儿傻兮兮地站在茶堂子里大声叫道:“赵先生,你硬是说得安逸喃!”
剃头匠温师傅却慌忙给丁四儿使眼色。茶堂子里除了丁四儿,大都强忍住笑,眼光齐刷刷地朝任胡子看去。丁四儿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赵先生本来就说得安逸精彩嘛!”丁四儿还在火上浇油,任胡子的脸色黑得快流出水来了。
丁四儿哪里晓得,赵先生讲的故事,都是任福贵他老爷子的真事。当年,赵先生约了两个朋友去“张得福”家吃油大,差点被任胡子的爹打断腿杆。任福贵后来分家时只分了三十亩田,虽然离赵先生讲的五百亩田还相去甚远。但是,在川西坝子中,还算得上一个富户。可任胡子不守财,十年不到,吃喝嫖赌便把这三十亩田葬送了。如今只落得给刘团总当跑腿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赵先生却偏偏要戳任胡子有伤口的肋巴骨,任胡子心里岂能不恼火吗?
茶堂子里随后静得出奇,脸上呈暗灰色的任胡子,此刻却不知怎样发作。谌老板早已将水烟杆塞在了他的手上,以免他发作,并又将话题扯到了原先的话路上:“任所,你吸口烟再说。你不是说镇公所有啥子新闻么?摆出来大家好听嘛!”
谌老板的话语对任福贵充满了奉承,任胡子就好像喝了一碗蜜蜂糖。他将要往上冒的怒火与酸水压了下去,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活气。他心里老是想:你说评书的有啥子了不起,算他妈龟儿子下九流,你不是就凭卖嘴白骗人哄人吗?你是你,我是我,鸭子不同鸡合伙!你说评书的算个啥子?老子任胡子看你不起!老子要是把镇公所的新闻发布出来,整个孝泉镇不打抖才怪嘞!任胡子咽下了一大口恶气,随即就提起了精神,竟然显得大气魄,心平气和地缓缓说道:“有些人冲壳子是吃了笋子编背篼,鬼才得去相信。我要是把昨晚镇公所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张幺爷这茶铺子房子上头的瓦都会吓得往下梭。”
“我的妈哟,有那么凶呀?”温师傅说了一句挑逗的话,随即提起了精神,伸长了耳朵,眼睁睁地看着任福贵的嘴皮子在如何呶动。
“才出了个壳子客,现在又来一个壳子客。怪事天天有,惟独今天多。”易裁缝也看着任福贵说:“任所,这是民国年了,早就不是宣统的天下了。壳子冲翻了山,一要纳粮,二要上税。这可弄不得儿戏哈!”
任胡子见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心中暗自得意,自信心恢复了许多,一种屈就茶堂子来喝茶,是给了人们面子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是现在,任胡子可不想轻意说出来。他要给这一重大的头条新闻增加更多的神秘感。他接过谌老板给他的水烟杆塞进嘴里,长长地吸了两口水烟,斜着眼睛看看众人的反应。只见众人的胃口全都被吊了起来,焦急地等待着他发布的官方消息。任福贵得意极了。他慢悠悠地将水烟杆从被胡子遮着的嘴里取出来,吐了一口痰,再用穿着棉鞋的脚在地板上擦了擦,这才压低声音,凶狠地喊了一声:“惹大祸了!”
“惹啥子大祸?”人们的心悬吊得更高了。
任胡子将水烟杆又一次塞进嘴里,慢悠悠地过足了烟瘾。丁四儿恨不得将他嘴里的水烟杆甩到半边街去。幸好,任胡子只吸了两口烟就说道:“那回孝泉镇打抢的棒老二,当真是夜路走多了碰到了鬼。”任胡子说到这里,扫了一眼茶堂子问道:“咋今早晨没有看到张幺爷喃?”
“在里头收拾客房。”
丁四儿刚回答完,张幺爷拍拍手上的灰,正巧从圆门里头走了出来。他丈二和尚摸不到脑壳。这任胡子咋无缘无故地提他的名字嘞?任胡子又神秘地跟张幺爷说道:“张幺爷,你晓不晓得,那些银子是送给省府老太爷的。”
张幺爷张了张嘴巴,最后才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来:“我咋晓得嘛!”
“张幺爷,那晚可是在你的德孝茶旅庄发生的事,未必你的忘性这么大?你要晓得,糍粑落地也要沾一身的灰,何况惊动了省府老爷这么天大的事情!”
张幺爷冷静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但常言说得好:‘不怕虎长三只眼,就怕人起两样心’。不过,我张某人这些年来五马六道的人从不沾染。客人住店给钱,理所当然。”
任胡子敲了敲水烟杆,吹出了所有的烟灰,才劝道:“张幺爷的为人,哪个又不晓得喃?只是那些棒客,偏偏要在你这德孝茶旅庄里惹是生非,况且不但抢了人家的银子,还弄出了人命,咋了得哟!”
易裁缝说:“原来那天传播的消息是当真的?”
“易师傅你以为是说来耍的嗦!”任胡子又吸了一口水烟,两根青龙从他的鼻孔中窜出,在他的眼前如游龙飞舞了一阵才缓缓地消失。任胡子又一次压低了声音,说:“那晚总共来了三个人是不是?那个挑夫跟一个瓜皮帽保镖,都给捧老二两颗子弹,把两人人弄去见了阎王。据说博士帽的腿杆都被打断了,但他好凶哦!腿杆断了,都逃回了绵阳报了信。听说那位博士帽,现在也成了没得双腿的‘冬瓜人’了。省府老爷的‘东床’立刻去成都向老丈人诉苦。省府老爷听了大怒,便找赖心辉旅长派军队专程来孝泉镇剿匪。赖旅长已经派那位驻扎在彭州的旷继勋旷连长——带一连人进驻孝泉镇。看来,孝泉镇要遭血洗了。”
温师傅喊道:“噫!硬是有那么凶嗦?我们孝泉镇人还能活下去吗?”
赵先生说:“你怕个啥嘛,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饥,一个人穿暖,全家人都不冷。怕个卵呀!”赵先生也被任胡子的消息震惊了,没有再跟任胡子唱反调。
“还有,”任胡子暂停,又吸了一口烟才说道,“那位旷继勋,旷连长的武功好生了得。他提枪能百步穿杨,举枪能打飞雁,赛跑能抓野狗。文的能说之乎者也,还能吟诗作文。旷继勋是赖心辉手下一位十分得力的带兵连长。”
这回众人真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恐惧之色。温师傅惊惶失措地问:“难道我们孝泉镇真的要被血洗吗?孝泉人在劫难逃吗?”
“跟老百姓有球的关系。”赵先生急忙大声地说道:“旷连长来孝泉镇要收拾的是棒老二,未必我们这茶堂子里的人还有人算棒客嗦?走,吃早饭啰!”说完,便独自跨出了德孝茶旅庄。
众人也醒悟过来。当真话,人家旷连长来孝泉镇逮棒老二,跟我们这些普通孝泉镇的百姓有啥关系呢?于是,众人先后往茶堂子门外走去了。任胡子朝赵先生的背影狠狠地刮了几眼。心想,本人今天运气不对头,处处碰到马咬牛,先人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