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院子处在茂密的竹林树木中间。那门前还有一排整齐的楠木树,树枝上是两个瓦盆般大小的鸦雀窝。他穿过那排楠木林,便看见那大门边立着一对石狮子。丁四儿看到那两头狮子张开大嘴,就想起上次来时,曾碰到躲在石狮子后面的大黄狗,猛然跳出来向他进攻。丁四儿此刻一想起那情景,还诚惶诚恐、心有余悸,那双大小不均的腿也开始在不停地打颤。他从大门进去,便能看到二门。刚跨进大门,便踏上了石板引道,道两边是两棵桂花树,由于植树者的匠心,一人高的桂花树断尖后,便齐刷刷地长出了五、六根枝干来,伞一样遮住了大门至二门的空间。交错的树枝,如同房屋上的檩子和椽子。如果是春天,这里定然是一间宽大的绿房子。再顺着石板通道走,丁四儿便跨进了二门。二门内是个宽大的院子,一跨进去便给人以开阔,空旷之感。二门对面是杨家正堂屋,两边是厢房。丁四儿的二姐丁二妞,就住在左厢房里。这是二妞的男人死前杨家给他们指定的房子。杨家正房的房顶上,有二龙抢宝的瓦制装饰。正房里此刻有些烟雾,或许是杨家正在早祭。丁四儿小心地跨进了二门,他害怕那条大黄狗会忽然从院子里某个角落里冲出来,咬住了他那根细小的,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腿杆。今天,丁四儿还算幸运。或许,大黄狗在哪家偷吃鸡糠饭吃去了。然而,丁四儿却意外地碰到二姐正在同她杨家的兄弟闹仗的场面。丁二妞从左厢房里冲出来站在门口,两手叉腰朝对面右厢房里,大声骂道:“姓丁的女子就是不怕你,怕你就不姓丁了。”
“你再敢嘴硬,看老子敢不敢泼你屋里一屋粪水。”
“你敢!”
“你看老子敢不敢。”
丁四儿看见,一个凶恶的男人提着半桶粪水从右厢房里出来,朝他二姐站的左厢房门口冲去。丁四儿正要去阻拦,又听左厢房有小女孩“妈妈呀”的哭喊。忽见二姐披头散发,也提着半桶粪水朝右厢房冲去。男人放下粪桶,正要拿起扁担拦住丁二妞。一眼看见了丁四儿,他惊愣了片刻,便余怒未消地停止了动作。
“二姐!”正提着半桶粪水往前冲的丁二妞,听见有人喊“二姐,”便停住了脚步。回头见是自家的兄弟,她鼻子一酸,两颗泪珠止不住在眼眶里旋动起来……
丁四儿回到左厢房里,见二姐用衣袖擦干了泪水,拉条板凳请兄弟坐下。丁四儿将外甥女拉到自己的怀中,将他从孝泉镇糖果铺买的川卷糖果给外甥女吃,哄着她不要再哭了。看着女儿流着泪珠子在吃川卷,丁二妞又忍不住眼睛红红的。她找来一块土白布,将女儿的眼泪擦干。忽然,丁二妞怒发冲冠吼:“哭啥子哭,你爹死了,你妈还没有死嘛!有啥子哭的!”
女儿果真不再哭了。稍停,丁二妞对兄弟又像是对女儿说道:“还说是兄弟,就为了几亩田,就要赶我们娘儿两出去讨口,心也太黑了。我丁家女子偏不走,这栋左厢房是那死鬼在世时分家分的,凭啥平白无故地让他独占去?我就是不再嫁人,看你姓杨的能把我姓丁的人烧来吃了。你也莫把老娘惹毛了,看老娘哪天一把火,把这院房子全部都烧成一堆灰。”
“二姐!”丁四儿叫了丁二妞一声说:“这可是犯法的呀!”在孝泉镇,丁四儿亲眼看见放火犯被德阳县的狱兵捆着带走的,这可开不得黄腔。丁二妞听兄弟这一说,也陡然像醒豁过来了,不再提放火烧房子的事。沉默了许久,这才想起兄弟今天来到这里定会有啥事情,便关切地问道:“兄弟,你今天来有啥事嗦?”
“我听杨幺爷说,你在屋里受气。”
丁二妞深情地看了兄弟一眼。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丁四儿这个亲人了。三妞呢,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个苦命的姐姐呢?我们丁家惟一的传人丁四儿是个残废人,我当姐姐现在无能力照看。但兄弟将来还要像眉像眼地娶个婆娘,不然咋对得起爹娘呢?想到这一层,丁二妞更感到悲哀,苦涩的眼泪只能悄悄地往肚子里流。
“兄弟,你吃早饭没有?看我这人都给杨家这恶霸气糊涂了。”
“我吃了,张幺娘煮的红苕稀饭。”
丁二妞又一次地审视着自己的兄弟,见他脚上那双平底布鞋已经旧了,也快穿不得了。她心里一阵自责。兄弟也太苦了,这就是没得妈哟!要不是碰到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个好人,还不知道兄弟现在何处安身呢?
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位老人,其实压根儿也是苦命人。原先,孝泉镇哪个不说张幺爷两口子的命好,两个老人带了一儿一女就像养了两个洋娃娃,硬是逗人喜爱。可是等到儿子张坤长大了却不学好,跟棒老二鬼混。镇上的人都暗自在骂张坤是跟着“端公”跳假神。最后终于惹出了人命,一拍屁股跑了。现在已经两年了,还见不到一个人影子。他们的女儿去年又死在生产里,张幺爷张幺娘老两口快拖垮了。恰在这时,远房亲戚给老两口介绍来了丁四儿。于是,德孝茶旅庄便多了一个提开水壶的小伙计。后来,张幺娘看到丁二妞的日子过得艰难,便给丁二妞介绍了剃头匠温师傅。二妞当时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二妞有几亩薄田,日子勉强能够过得下去。再则,她看温师傅有病的样子,是不是脑壳剃多了,把头发吞多了才爱咳嗽?二妞已经是死过男人的女人了,她决不想再一次给男人包孝帕子。三是本家兄弟巴不得她嫁二嫁,早就想要那几亩薄田和这栋左厢房子占为己有。所以,经常找些事来跟她过不去。二妞简直铁了心,要跟那可恶的兄弟斗下去。她就是要胀他的眼睛,就是赌气不嫁人。但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成天跟可恶的兄弟打冤家,二妞也感到没有太多的意义。如果能想法卖掉这几亩薄田,二妞是愿意嫁给剃头匠温师傅的。二妞就是花去一半卖田的钱,却给老温治病也愿意。可周围的人,哪个敢买杨家的田?那是因为,杨家屋里的人是操袍哥的。在丁二妞的眼里,现在只有张幺爷和张幺娘是他们丁家的大善人。想到此,二妞深情地问兄弟:“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位老人家还好么?”
“好嘞,每天做生意,忙得很哟!”
这时,外甥女的糖吃完了,又将手伸出来,说:“舅舅,给我糖。”
丁四儿说:“舅舅二天再给你买。”
外甥女转过头来对她妈说:“妈妈,我要跟舅舅走孝泉镇去。妈妈,你也去呀!”丁四儿忽然想起来了,说:“哦!当真话,我差点搞忘了,张幺娘喊你去孝泉
镇耍两天。”
二妞意识到了张幺娘的良苦用心,心房里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二妞轻轻地说道:“要去的,等我找人帮忙给麦子油菜再追一道肥就去。”二妞想,这也许就是我的未来。孝泉镇也许是丁二妞最终落脚的地方。想着,二妞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多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荣幸,还有这个可爱的兄弟。有兄弟就有了亲人,有了娘家人就有了依靠。
“兄弟,你多耍两天嘛!”
“哪里敢耍,茶堂子里头的生意忙得很。张幺娘说,二姐要是没得事就喊我跟到回孝泉镇。”
“不管有好忙,吃几个荷包蛋再走。”
丁四儿见二姐的口气不可更改,就只得坐下来,等着吃荷包蛋了。外甥女也爬到了舅舅的身上去了。
丁四儿又在屋里坐了一阵,二姐才背着女儿,送丁四儿出来了。他们又一次走过了那道阴森的二门。当丁四儿刚跨出大门,果然从石狮背后,冲出一条大黄狗直朝他扑过来。二妞慌忙一步跨到兄弟的前头,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大黄狗,骂道:“瘟神,走开!”
“瘟神”不但不听招呼立即走开,还绕过丁二妞继续往丁四儿跟前扑。丁四儿吓得慌忙地躲闪。丁二妞气得放下了背上的女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大黄狗打去,愤怒地骂道:“瘟神,你硬是黄眼狗,连你这瘟神都是可恶。”
那块石头正好打在大黄狗身上。大黄狗狂叫了两声,才很不情愿地跑了。
丁四儿走上了大路上,便叫二姐莫送他了。但二妞舍不得兄弟似的,送了一段路又再送一段路程。最后,女儿叫“舅舅”的声音停止了,丁四儿也转了几道弯,二姐再也看不见兄弟的影子了,二妞才背着女儿往回走。
丁四儿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路,心里老想着用啥办法来帮助二姐。当他抬起头来,冬天里难得见到的白晃晃的太阳,忽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丁四儿身上的紧滚身棉衣使他觉得背心热烘烘的,几乎穿不住了。这可是川西坝子冬天难得见到的暖和天气。这时,远处传来了长声吆吆的歌声:
太阳(那个)出来(舍)高又高,
幺妹(那个)出来(嘛)晒花椒(哟),
花椒(那个)晒得大喳口(喂)
晒坏(那个)幺妹(舍)怎开交(哦)!
丁四儿转过头来四处看,哪里有啥子幺妹在晒花椒?难道也是因为唱歌,人就不累么?
路边上那些干枯的野草尖上的露水珠,也早已消失了。丁四儿穿的那双平底布鞋可以在那些干枯的野草上踩了。丁四儿急匆匆地走着,也不打野眼。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白依庵门口的大白果树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张幺娘他们可能已经吃过晌午了。丁四儿肯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