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哥们,早哟!”
众人朝大门口望去,进茶堂子的是镇公所刘范儒,刘团总的跑腿匠和跟班任福贵,外号任胡子。他不像温师傅长期把长胡子的地方都刮得起了青皮。任福贵总是把胡子蓄起,以显出几分威严。至少,在德孝茶旅庄,他任福贵任胡子是吃官饭的角色。但众茶客们又都看不惯他这些耀武扬威的德行,偏偏就没得哪个主动给他开茶钱。张幺爷想得宽敞些,这个任胡子在镇公所当差,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冠)嘛。我做生意难免有事求到他的名下。大凡做生意的人,哪个都需防着点儿。因此,每当任胡子到德孝茶旅庄来喝茶,张幺爷都给他免了茶钱。
任胡子在孝泉镇公所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匠,但刘团总倒很赏识他的才能。有时,任胡子也能代表刘团总办些事情。因此,任胡子在人前活得很是风光,生活也过得较为滋润。任胡子虽然在镇公所衙门里当差,但他却爱往德孝茶旅庄钻,也爱跟这伙人摆龙门阵。间或,他也透露一些官道上的消息,使所有来喝茶的人也能获得了一些官方新闻。所以,人们既憎恶他有些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神态;却又希望他常到茶馆来喝茶,顺便发布些可靠的官方消息。
张幺爷到底挂不住难堪的脸色,便叫丁四儿给任福贵任胡子发了一碗盖碗茶。丁四儿晓得,这杯花茶自然是免费的。
“张幺爷,你可晓得,昨晚哪路货遭了劫?昨晚孝泉镇上,半夜三更闹得那么凶。”
赵先生说道:“未必刘团总也关心这些芝麻小事么?”
“啥子叫芝麻小事哟?昨晚闹得半个孝泉镇都炸开了锅。这又不是你赵夫子说评书,说了就完了。昨晚这件事情,不晓得会在孝泉镇谣传好久嘞!”
易裁缝问道:“任所,未必当真出了人命案?”
温师傅也惊炸炸地问道:“没得那么凶吧!”
任胡子有些吊诡,说:“凶不凶,到底有好凶?我也还不晓得。不过喃……”任胡子忽然压低了嗓门,打起了官腔,故意神秘兮兮,低声地说道:“我任某今早在孝泉镇走了一圈,昨晚的棒客们打抢的是省府衙门里那位老爷的女婿送的贺礼。看来,我们孝泉镇不可避免就要遭到一场劫难了。省府老爷呀!哪个得罪得起?”
赵先生说道:“未必然,那些棒客敢来打扰孝泉镇,都没跟你们打过招呼?”
任胡子的脸一沉,有些严肃地说道:“说评书的赵夫子,你可莫吊起牙巴打胡乱说。刘团总就是叫我来打探这回事的。你乱说了话,就像吐出去的口水,到时候啊,可是收不回去哟!”
赵先生又说道:“任所,你可莫多心哈!自古书上说得好:官匪一家,军匪一家。那伙土匪要是不跟刘团总打过招呼,就在孝泉镇骚扰、洒野,那就是不给我们刘团总的面子。我这个在孝泉镇的普通镇民,也是不肯服这口气呀。”
任胡子愤恨地接着说道:“可现在而今眼目下,就是有那些老野不落教。就拿你赵先生来说的话,我也就是将汤下面吧!你要是在孝泉镇这地盘上混饭吃,我倒有一句金玉良言相告:有些话可是当说不说为好。”
谌老板怕两人继续争论下去,两人就会争得鼓眼睛,扫了众人摆龙门阵的兴趣,慌忙将自己带来的铜制水烟壶,给任胡子递过去,说:“你任所自然比我们在座的人懂得多。大家都是街坊邻居,难免有些事要互相照应。赵先生是说评书的,‘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他也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任所你该晓得各人自的脾气。任所你吸两口烟,消消火气。”说着,谌老板并将纸捻子吹燃,也递过去。
任胡子接过水烟斗和点燃的草纸捻子,深深地吸了口水烟,两个鼻孔顿时腾出两条青龙来……他的嘴巴才脱开旱烟杆咀,便又张开嘴对谌老板说道:“谌老板你是晓得,当真不能打胡乱说。俗话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你说是不是喃?”
“是,是,是!”谌老板应承,简直给足了任胡子的面子。
任胡子终于找到了谌老板这个知音,立刻开心地又用嘴巴含住了铜制烟杆咀咀用力吸烟。那滋滋地吸烟声,填补了此刻茶堂子里出现的短暂寂静。赵先生不想再跟任胡子理论。他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想另外找个话题。他看着温师傅说:“温师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哪天能喝上你的喜酒?”
剃头匠老温不想说这话题,掩饰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冬桑叶开水,抬头瞟了一眼茶堂子,见张幺爷和丁四儿正在注意他。温师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此时到底不好说娶婆娘的事。逼到最后,他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赵先生刚才的句问话,也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他并不需要老温明确的回答这个问题。赵先生现在的手指头又在敲桌子,两根指头如同两根鼓杆子不停地上下翻飞,嘴里低声地吟咏曲调。好像是歌,又好像是吟的顺口溜。
“多少争兮风月,场中婆娘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合,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知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易裁缝说:“你说些啥哟!把人都抛到云里雾里去了。要说评书,你赵先生就正正经经地给我们说一段评书嘛!”
谌老板扭过头来对易裁缝说:“你没有听出来呀?我倒听出些眉目来,无非是赵先生平时爱说的那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吧!”
“谌老板,天机不可泄露呀!”
“赵先生,你就把心放在原来的地方去。我谌某人不管咋说也不会开场子说评书,爹妈生就了不是那块料,未必还要绷假斯文?”
“难说哟,谌老板,现在是民国了,又不是宣统皇帝手上,不管你有啥能耐都尽管显嘛!”
“买菜哟,新鲜的豌豆尖。”这是常卖菜的杨幺爷,跟丁四儿的二姐是邻居。他每次来到孝泉镇卖菜,总是把菜放在德孝茶旅庄的门口,然后倒碗茶来摆起,慢慢地品茶,又可卖菜。久而久之,杨幺爷已经成了这里的熟客。丁四儿见杨幺爷走到茶馆门口来,便给他准备了茶碗。
“杨幺爷,你咋这么早嘛!”
“不早哟!都吃早饭了。”
易裁缝说:“我买半斤嘛!拿回去烧汤。”
“咋要你师傅买菜呀?”杨幺爷讨好地说。其实,哪个都晓得,易裁缝是出了名的 耳朵。易师娘歪得很,把男人易裁缝管得严丝不漏风。杨幺爷给易裁缝秤了豌豆尖,转过头来便看见丁四儿提着长嘴茶壶来给他泡茶。杨幺爷像忽然想起了啥子事,慌忙将丁四儿拉到一边说:“听说你二姐跟人家闹得凶哟!我看你是娘屋人,该去看看你二姐!不然,人家把她煮来吃了,你们娘家人都不晓得嘞!”
杨幺爷的悄悄话,其实一点也不算是“悄悄话”。因为,整个茶堂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张幺娘刚从圆门里出来都听清楚了。张幺娘跨过来,想再问杨幺爷一些细节。但杨幺爷除了晓得丁四儿他二姐,在院子里跟小叔子兄弟闹仗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张幺娘回过头来吩咐丁四儿,快些去吃早饭,好去看他二姐。张幺娘吩咐完,还特别看了温师傅一眼,好像要窥视出剃头匠老温的表情。张幺娘看见温师傅,也是很关心这件事的样子。
吃过早饭,丁四儿换了一双钉了帮的平底布鞋,又到糖果铺给外甥女买了半斤川卷糖果,便朝二姐家去了。他走过姜公坟,便踏上了推鸡公车的人行道。但他偏偏踩着被鸡公车轮辗出的埂子,免得他脚上那双布鞋被露水打湿,顺着那条弯弯曲曲不断地朝前延伸的路走去……
忽然,有人从远处唱起了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开。
山歌好唱难起头,木匠难修转角楼,
石匠怕打石狮子,铁匠难打铁绣球。
菜子开花遍坝黄,养儿养女费心肠,
爹妈上了儿女当,落双空手见阎王。
听到这里,丁四儿心里涌出了一股股酸酸的感觉来。丁四儿也曾经像所有爱笑的儿童一样笑过,家里人也曾经搂着他“四儿、四儿”的亲昵称呼。间或,家里割回了肉,总是先让丁四儿吃。看着他有滋有味地嚼着,大人脸上总是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比自家吃着还香似的。丁四儿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丁世财守着祖上留下来的两亩薄田,尽管生活得清淡,到底还是把一家人的吃喝勉强能维持下去。丁四儿的大姐丁二妞嫁给了金鸡寺的杨家。这杨家虽然没得好多的钱财,但仗着父亲是袍哥大爷,生活到也过得十分富足滋润。丁世财为了得到保护,使全家人的生活过得清静,有个啥事情有人撑腰,将二女儿嫁到杨家。可是,丁四儿的姐夫也是黑道上的棒老二。他因为当“野物”,跟广汉的袍哥周舵把子“结梁子”。后来,这周笑脸将丁四儿的姐夫当老野“丢翻了”——杀死了。丁四儿可怜的二姐丁二妞,单帮之人还拖个两岁多的娃娃,从此也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丁四儿的三姐丁三妞,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四姐、五姐都被送了人,如今也不晓得下落。丁世财一直骂丁四儿是个收账的。丁四儿出世后,母亲得了产后热死了。丁四儿五岁时,又患了小儿麻痹症。现在,丁四儿的脚还是一只大一只小,成了丁跛子。丁世财的两亩薄田被卖掉了,他也在忧郁中死去了。幸好,张幺爷张幺娘收留了丁四儿这个孤儿。不然,丁四儿也许还在饥苦与流浪的乞讨生活之中哩。
丁四儿现在都觉得自己充满了犯罪的感觉。爹妈真的太可怜了。
“一根扁担闪溜溜,挑担白米下泸州,
泸州爱我好白米,我爱泸州乖丫头。”
丁四儿抬起头来,只见对面一个挑着挑子的男人,小跑似地从对面走来,那箩筐里果然是雪一般白的大米。他等那汉子走到跟前,丁四儿认真地说道:“这是往走孝泉镇的路,哪里是啥子泸州。”
“豆子鬼!”那人将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说:“唱几句不累人嘛!”一边说着,一边从丁四儿身边擦过。丁四儿继续走着,那汉子又唱道:
“太阳出来地烫脚,幺妹送我到田角,
面朝黄土把秧栽,看见幺妹口不渴。”
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便消失了。当丁四儿又一次抬头来,二姐家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