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幺娘从上房的楼上下来。她虽然是轻脚轻手的,但丁四儿也听得出来。幺娘回到了房间,正在跟张幺爷低声地商量什么。
“怪哟!今晚这几个住店的连洗脸水洗脚水都喊端到楼上去。他们还喊帮忙买两斤果汁牛肉,两瓶绵竹大曲酒。”
张幺娘直在耳边嘀咕,张幺爷早已经明白今晚这几个人是啥来头的。他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应该给四儿打个招呼,今晚可要格外小心。张幺爷出得圆门来,将丁四儿从床上喊起来:“你给几个客人端洗脸水和洗脚水上去。我去半边街买果汁牛肉和酒,你千万不得乱开门。唉!俗话说,年年防天旱,夜夜防贼盗。”张幺爷安排完毕,才抽开门闩,轻脚轻手地消失在石板街道上。
丁四儿从炉灶鼎锅里把热水舀在木盆里,小心地朝木楼上端去。他刚走到木楼上,便听到那房间里面传来了低声的话音:“妈哟,从安县到绵竹县这条官道上走,整得人绕了一大圈路。”他听出是那个戴瓜皮帽的声音。
“你晓得个球。”博士帽说:“绵阳到罗江,再经大柏树到德阳,这一路很不清静。只说金山铺的金狗子,罗江县的李二瞎子、廖四娃,文家场的伍八犟,这些人都是些惯匪,大白天也敢抢人。我们要是走那一路,除非有关云长过关斩将的本事。”
“未必这一条路线就清静么?只说这孝泉镇的卿廷华,齐福乡的曾方元曾大个子,这些人在黑道上都不是吃素的。”瓜皮帽不服气地争辩道。
“正是为了这些,老爷子才定下这条路线,要人不知鬼不觉。”
难怪这三个人神秘兮兮的呀,原来是怕棒老二。丁四儿趁这两人说话的间隙,就加重了步子,屋里顿时警觉起来,没有了声息。片刻,有人厉声问:“哪个?”
“洗脸水来了!”
瓜皮帽将房门拉开,丁四儿将盛热水的木盆端了进去,放在博士帽的跟前,他又从床铺下拖出一个木盆,说:“这是洗脚盆。”
瓜皮帽吩咐道:“再给里头那一个端一盆水去。”
丁四儿答应着,又给那个挑夫端了一木盆热水进去。丁四儿推开门,只见那位挑夫早已躺在床上,很累的样子。他那顶挂在壁头上的棉帽子还冒着汗酸味的热气;床边那双棉鞋已经被他的脚指头钻出了一个小洞洞。
“热水来啦!”听了丁四儿的喊声,那挑夫艰难地哼了声。丁四儿扫了一眼屋子。原来,这挑夫担上来的担子是放在博士帽的房间里,难怪他才有闲事不管的心境睡大觉哦!
丁四儿刚下楼,张幺爷也提着酒和买来的果汁牛肉上楼去了。张幺爷在楼上又获得了两块银元,喜滋滋地走下楼来了,再回到张幺娘那间屋去了。丁四儿却坐在茶堂子里,等那三个人吃完好收拾。博士帽不一会儿下来小解,看见丁四儿便问道:“你等啥子?”
“等你们吃完了我好收拾哈!”
博士帽说道:“你明天早晨来收拾。你把门顶好,再加根杠子。”
丁四儿答应着,当真又在铺板门上加了根木杠子,这才点着菜油灯回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去了。日行千里不出门。说的是跑茶堂子的功夫。每当想起这句话,丁四儿就觉得十分的疲惫。他进屋后连脚也没有洗便爬上床睡了。
五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丁四儿正在茶铺招待茶客,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丁四儿,你鼓劲些,你张幺爷给你娶一个婆娘。”
丁四儿红着脸说:“我不要娶婆娘。”
“那你要啥子?不要婆娘你想打单身呀?”
“我要茶铺子。”丁四儿固执地说。
“瓜娃子,婆娘比茶铺要安逸些。”
“当真哇?”
“哈哈哈!丁四儿,你是三月间的油菜苔起心了!”茶堂子里顿时暴发出一阵大笑声……
“张幺爷!”
丁四儿猛然被惊醒了。他眨了眨眼睛,终于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翻身起床,因为没有来得及点灯,也不知他那双抱鸡母棉鞋被弄到哪里去了。丁四儿正在着急之时,外面又是一声叫喊:“哪个在喊!”
张幺爷已经点着灯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来到门口,犹豫着不想开门。外面又有人说道:“张幺爷,熟人熟事的,还不开门嗦?我们是住店的。”
门是张幺爷开的。刚露出缝来,两个穿长马褂子,头戴棉帽子的陌生人便闯了进来。屋里的张幺爷还没有搞醒豁,那两人已经像两根桩桩似地站在圆门两边了。张幺爷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这是……”
“找个房间住嘛!张幺爷,你不是开的茶旅庄么?”
张幺爷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个人便朝圆门内跨去,似乎还想上楼去。
张幺爷急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楼上的房间住满了。你们过来,住这边的房间,住这边的房间。” 张幺爷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右边的平瓦房里。
“两位大爷,出了门就将就点。常言说得好: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我这德孝茶旅庄就只有这样子。”张幺爷边说往里走。
“张幺爷,我们就听你的,今晚将就睡一夜。”
谢天谢地,事情总算摆平了。那两个人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倒床睡去。德孝茶旅庄又恢复了平静。
丁四儿又悄悄地将大门关上,这才回到那间小屋的床上。当他刚睡下不久,楼上睡着的瓜皮帽,竟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把他从暖和的被盖里拖出来。“你们……”丁四儿还没有把一句话说完,一只大手便将他的嘴堵上了。
“把门打开。”语音低声又严厉。
丁四儿吓得不敢吱声,忙披起那件棉滚身,摸起地上一阴一阳的两只抱鸡母棉鞋,轻脚轻手地去把大门门闩抽开。
瓜皮帽见丁四儿去开门,便立刻回到了圆门内。随即,博士帽和挑夫也轻脚轻手地往门口走来。
丁四儿正在开门,忽然从后面传来一声:“落教点,格老子!”
黑暗中只见瓜皮帽、博士帽都站在前面,后面有人用枪顶着三个人的背心。
“莫乱来,你们是哪一路的?”
后面的人阴森森地说道:“老子告诉你,让你死了也做个明白鬼。我们是文家场伍八犟的人,你几爷子才好在阴间里去告伍八爷的状。”
张幺爷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此刻,张幺爷如同神仙闪现在茶堂子里。将灯点亮,使整个茶堂子顿时处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与此同时,外面有好几个人直捶门,叫道:“开门,快开门!”丁四儿吓得赶快把门开开。顿时,从外面立即涌进了几个人来,将博士帽、瓜皮帽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来不得!来不得哟!”张幺爷语无伦次地说道:“请你们给我张幺爷一张薄面子。你们莫动手,好说好商量。不然,今后我这生意咋做嘛?”一边说着一边给各个拿“真家伙”的人拱手点头。
“关你张幺爷的屁事。”一个家伙把张幺爷猛地推开。
博士帽听了张幺爷的话,才从惊慌中镇静下来,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有些强硬了:“这是给省府老爷的贺礼,是省府老爷的‘东床’送的,你们吃了豹子胆啦?”
瓜皮帽三人的枪被下了,一土匪大声说:“你少给老子说大话,走!”
张幺爷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同丁四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把博士帽他们三个人押出了德孝茶旅庄。张幺爷只觉得天地,包括德孝茶旅庄的房屋都在不停地旋转。
“幺爷!幺爷!”
丁四儿的叫声把张幺娘惊醒了。她出来惊叫道:“咋了,咋了?四儿,快,扶你幺爷进去。”丁四儿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了过去。
丁四儿刚把幺爷扶进圆门内,只听外面就传来“跑了!跑了!”的呼喊声。随即,两声枪响炸在孝泉镇的上空。
“抓棒老二哟!抓棒老二哟!”
“棒老二朝大沟桥跑了。”
“抓棒老二哟……”
黑夜被枪声将孝泉镇搅醒了,喊杀声好像从孝泉镇四周的街道上响了起来。丁四儿再也不管什么事了,心空心跳地急忙躲进了睡觉的那间小屋。吓得极度恼火的他,脱了那双抱鸡婆鞋,便钻进被窝里,用被子将头严严实实地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