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三春起了个大早。她站在铜镜前,将一根木制簪扎进头上的髻中,穿上那件已经旧了的直裾袍。然后,她走到三合土打成的院子里,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早晨的新鲜空气,便重新熟悉自己曾经居住过好几年的家。姜家院子的正面有五间瓦房,房子坐西向东,靠北有三间茅草房,原来那是姜家放农具的地方。成直角形的小院子,大约有横竖十来丈。靠南边的房中有一道小门,通往后面是一个养猪和养鸡鸭的后院。这前、后院子的布局,是当年姜诗的父亲姜文俊请人设计建修的。如今,汛乡好些人,都在仿照这种样式建造住房。人畜分隔,是姜文俊在汛乡建房的文明之举。前面院子的地平是用石灰、沙子、黄泥混合而打成的三合土坝子。平素间,姜家人夏秋两季晾晒谷物,也是傍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的地方。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还能闻到从围墙边两个花台中,花开时散发出来的纯香。后院里还栽了好几株柑桔树,院子围墙外面是一片竹林,几乎将后院里所有的天空都笼罩起来了。鸟儿们常在后院里的果树上、竹林里召开群鸟大会,商量它们族内婚丧嫁娶的大事。
庞三春的目光围着院子转了圈,她看见房顶上那些瓦屋顶,就忍不住摇了摇头。瓦屋上的瓦片,被雀鸟们扒得乱七八糟,肯定是大雨大漏小雨小漏,人如何能住宿?再看那几间茅草屋顶上,也已经出现了漏洞。只有姑姑住的那间房子稍好点。姑姑长年住在这房屋里,竟然也不请人翻修。她思忖,今天得先找泥瓦工匠来帮忙了。庞三春回到昨晚烧水的厨房里,准备给全家人煮早饭吃。庞三春走进厨房后,忽然有种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的感觉。因为油、盐、柴、米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得叫姑姑起来指点哟。庞三春正想着要进屋去把姑姑叫起来,秋姑却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从睡屋里走了出来。手上却正在理发髻,将一根铜簪穿进去……
庞三春看见姑姑穿一件藕荷色滚红边丝帛交领直裾上衣,下穿一条浅蓝色裤子,脚穿一双黑缎子布鞋。姑姑不仅显得靓丽脱俗,还显得非常入时。再看自己身上这件已经旧了的直裾袍装束,就像大家庭之中的丫环,捡了太太的旧衣裳样。她跟姑姑那身打扮,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姑姑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嘞!但庞三春也只是想想而已,只问姑姑有没有米煮早饭。秋姑这才又进了一间房里去找米。庞三春也不开腔,等着姑姑将米拿出来,便自顾自地进厨房忙碌起来了。秋姑就跟客人似的,看庞三春忙乱地煮早饭。她还自言自语地感叹:“听人家说,三年知县府,十万白花银,我看你们连一万白花银也没得吧?”
庞三春只顾忙自己手上的事,头也不抬,脱口而出:“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夜晚才睡得安稳,免得遭惹贼娃子嘞!”
秋姑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这个侄儿媳妇,竟这样有心计。昨天晚上出现的事,今天早晨还说出来,胀堵自己的心窝子。秋姑心里顿时充满了愤恨。你庞三春记着那件事居然不放,我秋姑也不是任随便哪个都可糟蹋的人。人有错事,马会失蹄,后颈窝的头发只能摸,却看不见。庞三春敢发誓给自家立个贞节牌坊?想到此,秋姑仿佛已经掌握了庞三春的确切证据样,阴狠地看了庞三春几眼,转身进了姜母的睡房。今早晨,本该秋姑煮早饭的事,却凭此全都甩给了庞三春去劳作了。不管凭啥说,秋姑也是你的长辈,庞三春还是孝廉公的媳妇,该孝敬我这个长辈哩!
庞三春并不计较这些小事,按照自己的习惯,悄悄地为家人煮早饭。这时,儿子安安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站在院子里,用新奇的目光望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地方。在随父亲赴任离开汛乡时,他还不足两岁,现在却已经有五岁多了。原先,在江阳县衙门内,他除了完成父亲布置的学习作业外,就同那些衙丁的小孩子共同耍闹。安安现在忽然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感觉这院子与江阳县衙内有相当的差距。觉得这个家,有点像江阳县一个山边的农家小院。安安去过那个处在一种田园牧歌式小景致的小院落。他望着望着,便想起曾经学过的一首小诗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哉!”
安安吟咏后回过头去,看见父亲也从屋里走出来了。父亲竟没有称赞安安吟得好,好像心事重重地站在小院子里凝视着天空。安安自然感到很不太高兴,迎上前去,用兴师问罪的口气直问父亲:“爸爸,你不是说只要我们回到汛乡,比江阳县衙里还要好吗?”
姜诗阴沉地叹了口气,问:“难道这里不好?这可是我们的家呀!”
小安安想了想,然后笑答道:“这里没有江阳县衙里的房子高大。这院子里没有江阳县衙里的院子大。”
姜诗摇了摇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想着住高楼瓦屋。告诉你,那是大汉皇帝的衙门,想去住就得把书读好。”姜诗看见儿子似懂非懂,又说:“不好好读书,你只有一辈子住在低矮的房屋,你晓不晓得?”
庞三春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望着两父子说:“看你在跟儿子说些啥?那么小的人,他懂得啥?”庞三春的脸上分明掩饰不住喜悦在往外溢,相公往日可是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同儿子分享天伦之乐呀!
小安安对母亲的评价很不满意,他说道:“妈妈,我懂,我懂嘛!”
后院里那些歇息在果树枝头上的鸟,聚集起来准备开大会。它们是讨论谁家儿女的婚娶大事,或是争论今天到哪里出行?因为意见不统一而争论不休。小安安便拉着父亲要往后院跑,却被庞三春叫住了。她说:“安安,你莫去后院了,你爸爸要洗脸,你也该洗脸漱口了。”
小安安哪里肯听,他硬要拉着父亲往后院去。姜诗也想看看自己几年也没有去过的后院,便跟儿子往后院走去。庞三春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办才好。她将父子俩的洗脸水倒好放在那儿,又转身回灶房去了。小安安把刚才那群聚集在果树上的鸟儿赶跑了,从后院里出来似乎还兴味盎然,还要拉着姜诗到外面田野里去追看那群飞鸟。姜诗没有由着儿子的兴致乱跑,他说:“我们洗脸吃饭吧!爸爸有事还要出去呢?”
“安安也要跟你去!”
“好,等吃了早饭,爸爸带你去拜会师公去。”
“爸爸,哪个是师公?”小安安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去了就晓得了。”父子俩朝庞三春早已端来放在那儿的洗脸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