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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乡当知青的地方,村落分布很有特点。房舍就像没娘的孩子,凌乱地被散落在沟壑纵横的褶皱里。拉拉屯大队下面有八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隐没在茫茫大辽西的丘陵山地中。据说,这就是村子为什么叫“拉拉屯”的原因。能够把村庄勾连在一起的是远近的狗叫声,还有大队干部徐大嗓的大嗓门。
徐大嗓专门把知青都叫到大队部开会,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知青们惹乱子的事情多了,一出事就要开会。徐大嗓工作很讲究方法,没有他侦查不出来的案情。大长脸不用说,他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脸长,一个是胆小。两个回合下来就缴械投降的主。最精明的小能耐也不得不佩服徐大嗓的才干。去年秋天,小能耐带领我们去老乡家偷香瓜,过程策划得相当周密。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小能耐给每个人的脚上都缠了藤草。连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香瓜吃掉了。没有想到徐大嗓技高一筹,不审不问。只等着知青们早上起来上厕所。徐大嗓背着手,瞅着知青们新拉的屎橛橛儿冷笑。屎橛橛儿上挂着调皮的香瓜籽,它们在知青们的肚子里旅游一圈,在徐大嗓的火眼金睛面前大白天下。
上次开全体知青会议,是小能耐偷狗。因为伙食不好,几个月都见不到油星。小能耐馋则思变,找我和大长脸一起商量办法。先是研究把一到半夜就出来叫的猫头鹰给套住烤着吃。大长脸胆小,说猫头鹰是神物,不能吃,说啥也不去。我觉得猫头鹰不好抓,毕竟它会飞,在高高的树枝上,逮不着。小能耐解释说,拿手电照住它眼睛,它就不能动了。然后叫人上去逮,一逮一个着。树太高,不好爬。这计划最终泡汤。
小能耐馋心不死,竟然偷许寡妇家的黑狗。许寡妇其实年龄不大,二十多岁,年轻守寡。最怕有人讲究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男人死了以后,她就指望这条大黑狗来帮助她守住清白。黑狗丢了,许寡妇感觉门前阵地失守,没有了依靠。于是,大哭小嚎,非要闹出个甜酸来。徐大嗓给寡妇做主,旁无责贷。小能耐缜密策划,步步为营。其实狗还没有来得及吃掉,狗被小能耐和大长脸勒得吐了舌头,昏死了过去。小能耐叫大长脸放下黑狗。自己拿水果刀开始剥狗皮。剥着剥着就听许寡妇叫狗。大长脸害怕了,哆嗦着要跑。狗皮剥到一半,只好先藏里屋。徐大嗓来知青点找知青们训话,讲事实摆道理,强调和谐共处的利害关系。还说,谁要是能够提供重要线索,下次回城的名额优先考虑。
大长脸有点动心,不顾小能耐谴责的目光,跃跃欲试。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啊”地一声昏厥过去。大家都背对着身听徐大嗓的大嗓门轰鸣,没有想到那条黑狗活了过来,晃晃荡荡地从里屋走了出来。大长脸感觉屁股后面有东西拱,回头看见了黑狗拖着黑狗皮,以为见鬼遭了报应。这次事件闹得很大,黑狗虽然没死,但是身体局部的皮被小能耐给剥了。许寡妇不依不饶,徐大嗓就罚了小能耐给许寡妇家挑了三个月的水。徐大嗓挺有办法,找兽医把黑狗的皮重新缝上,缝合的钱由小能耐来出。不过缝伤口的线不结实,有时候黑狗走着走着皮就掉了。吓得村子里的孩子们望风而逃,村子里的母狗们都疏远了二层皮的黑狗,不愿意跟它亲近交配。所以每次黑狗看到大长脸和小能耐都狂叫不止。大长脸多次跟大黑狗解释主谋是小能耐,无果。大黑狗不听,新仇旧恨非要一起报了。
徐大嗓在拉拉屯大队部开会,小能耐心里打鼓。拉着我和大长脸一起回忆,把他近期一手策划的坏事好事统统梳理了一遍,感觉这次去开会凶多吉少。大长脸就说,要不你在家装病,我俩去开会,到那就给你请假。小能耐我们三个住在知青点里,其实就是饲养站的一间偏厦子。原来是安排跟饲养员赵大叔住在正房的连二大炕的。我们办一些事情不方便,小能耐就借口说饲养员赵大叔的呼噜穿透力太强,影响我们休息,就这样收拾了偏厦子住了进去。
去大队部开会,天黑路陡,每次都要叫上柳豆豆。我们三个人最初的想法是纯洁的,觉得作为男人,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好女同学。我们保护柳豆豆主要是怕别的知青点男知青追求柳豆豆。可是后来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先是小能耐非礼不成,被柳豆豆扇了一个大嘴巴。嘴巴倒是没扇出毛病,耳朵有点不舒服。据小能耐说,耳朵眼里老嗡嗡地叫,像钻进了一只小蛐蛐。小能耐还说,其实跟柳豆豆是闹着玩的。
然后是大长脸一场相思病,得的轰轰烈烈。大长脸大冬天的要去跳河自杀,谁劝都不行。小能耐找到柳豆豆,叫她喊大长脸回来。因为大长脸穿了小能耐的军大衣,小能耐怕大长脸真想不开弄坏了他的军大衣。柳豆豆又好气又好笑,在拉拉屯河套的冰窟窿上问大长脸,你看你豆鼠子那么大点的个头,那么长的大脸,能配得上我吗?大长脸打量一下柳豆豆,柳豆豆一米七多的个头,学校篮球队打球的。大长脸一米五一,确实有点不般配。再后来就风平浪静了,大长脸认识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理想是不对的。
我知道柳豆豆心里是咋想的。任凭小能耐和大长脸折腾,我心里有数。一段朦胧的情感开始渐渐清晰,1978年的那个早春,我和柳豆豆都沉浸在幸福的初恋之中。柳豆豆愿意跟我去开会,大长脸在前面走得急。他不喜欢做电灯泡。对了,乡下是没有电灯的,这个比喻柳豆豆提出了异议。柳豆豆哪样都好,就是仗着自己长得个头高爱较真。高瞻远瞩的意思说得是胸怀,不是个头。我善意提醒她很多次,柳豆豆都太骄傲,听不进去人民群众的忠告。
本来以为是学习或者是查小能耐带领我们干的那些坏事。没有想到徐大嗓这次宣布的事情关乎我们每个知青的命运。徐大嗓先是八百年谷子七百年糠地痛说革命家史,痛说很有效果,大长脸打起了呼噜,中途还说了一大串不知道哪国语言的梦话。被徐大嗓点名叫起来训斥,闹得气氛很活跃。这个时候,徐大嗓说了一个严肃的决定。徐大嗓说,那个那个。徐大嗓口头语好说那个那个,有时候念文件或者报纸,遇到不认识的字,徐大嗓就那个过去。因为不认识的字实在太多了,徐大嗓那个的频率就很高。不过也是奇怪,不管徐大嗓咋那个那个,我们都糊里糊涂地听懂了,听明白了。
徐大嗓清清嗓子,说,那个那个,宣布一个事。那个那个化肥厂要招工,主要是从咱们拉拉屯那个那个知青里招四个工人。怎么整呢,开始吧,我们想组织上统一安排。可是有些知青恬不知耻,歪门邪道。那个那个你们都懂的是吧。我就不点名说谁了,事情发生完,那个那个不究了。例如有的男知青小恩小惠那个那个我,我不能要。我是毛主席培养的好干部,我得对得起他老人家的教诲。例如有的女知青那个那个我,我不能干那缺德事。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任何不以恋爱为目的的耍流氓都是不能结婚的。
柳豆豆在下面轻轻拽我,说徐大嗓说得不对。徐大嗓语速太快,我被那个蒙了,不知道哪句不对。柳豆豆站起来纠正说,毛主席没那样说,话是莎士比亚说的。徐大嗓被打断,愣了一下问,杀谁?现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大家伙都回头看柳豆豆。柳豆豆解释说,不是杀谁……徐大嗓不愿意了,你不是说杀那个那个“士比亚”吗?“士比亚”是谁啊?杀人不犯法啊?年轻姑娘咋嘴巴里带松紧带呢,刚说完就不认账了。
现场哄笑。柳豆豆大声说,莎士比亚说,任何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徐大嗓笑了,说,我就是这样说的。是不是啊?
因为听到县化肥厂要招工,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忘记了实事求是,何况还有很多人根本没听清楚。于是,大家都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徐大嗓更加得意了,说,你这个姑娘,爱学习那个那个还是值得肯定的。柳豆豆不知好歹,说,你刚才就是说错了。徐大嗓不高兴,随手点起一位,问,你说我刚才咋说的?被点起的是大长脸,这家伙心里只顾想着化肥厂招工的事情。见徐大嗓点名叫自己站起来,很兴奋,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学着说:任何不以恋爱为目的的结婚都是……都是为别人养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