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媳妇不住地扇自己的嘴巴子。说,都是我欠啊,他妈养汉也不该我骂的啊。毕记本往地上吐口吐沫,说,呸,还养汉妈,真不长记性啊。你赶紧收拾收拾,再去一趟荒土梁子你娘家妈家,把小凤领回来。
七拐媳妇抹了眼泪疙瘩,想走又站住了。说,这事我也不好办啊。我妈这人死犟死犟的,我也说不听啊。也怪李三深那养汉妈……不,也怪李三深那不养汉的妈,她听算卦的胡说八道,骂我妹子的话太伤人了。
毕记本放下茶杯,喝饱了,打个水嗝。问,咋骂的?
七拐媳妇说,她说小凤生的孩子长得不像他们老李家人。他们老李家的孩子,小时候的小鸡都有点歪。你给评评理,不像老李家的孩子,那我妹子生的是谁的孩子?没有这么说话的。好话我们也说了三千遍了,小凤那养……那老婆婆只听算卦的话,不听别人的。我妈家教严,我家姐几个没有出过伤风败俗的事情,往我们家脑袋上扣屎盆子的事情高低不中。
毕记本点头,是骂的不对。这样,你回娘家劝劝你家老太太老爷子,就说小凤的婆婆想通了,人家要是来接人,就放人。见七拐媳妇点头。毕记本下地就走。到了院子里,甩腿上自行车,说,你该劝还得劝,小凤老婆婆的事我来管。
七拐媳妇望着毕记本的背影,心里就划开了魂,心想,看你怎么管。
毕记本骑着自行车晃荡四十多分钟上了油漆马路。老远看见一辆拉红砖的拖拉机,紧骑几步,双手抓到了拖拉机后面的车耳朵,美滋滋地拖着往前走。“拖”了二十多分钟,到了门头沟小学。那有一面红旗招展着,毕记本松了手,下便道,小学校后面就是“郝秀才”家了。
郝秀才姓郝,五十多岁,因为会写文章,不爱干农活,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原来年轻的时候在县文化馆当过临时工。开始是看大门,后来耳濡目染,他就跟那帮老师学习了写作。最辉煌的那几年,他还光荣地加入了县作家协会。因为会舞文弄墨,乡亲们就叫他郝秀才。郝秀才热爱文学的热情很高,曾经攒纵想在五间房乡成立文学社,后来因为农村种地忙,没有几个人愿意跟他探讨文学艺术,这事就泡汤了。郝秀才脑瓜子好使,主要写报告文学。说是报告文学,报告的成分要远远大于文学的成分,据测算,报告与文学的比例大约是八比二甚至是九比一。
其实,人就是命运。你不信命不行,咋挣你也挣不过命。从郝秀才身上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本来很好的前景,报告文学报告的基本都是有钱的企业家和那些当官的人,普通老百姓是没有资格被报告也没有资格被文学,郝秀才曾经有一段春风得意的阶段。有人就偷偷告诉郝秀才,他写的文章很大气,那些文章领导们很喜欢,决定要破格录取他。郝秀才就很高兴,觉得自己要时来运转了,在文章的标题上就更加下功夫。比如他写过这样的文章《八千里路云和月——记人民的好干部五间房乡荒土梁子村村主任郝大炮》;比如他还写过这样的文章《大爱无言鬼才出——记碾子沟公路管理局局长李登山二三事》。眼看着就要有人给郝秀才转正办工作了,先是郝大炮被法办,接着是李登山被双规。细心的人们认真盘点一下,郝秀才写过的领导几乎都没有啥好下场,写一个倒一个。这话一传出去,再没有人来找郝秀才写文章了,郝秀才的好事自然遥遥无期没有人肯提了。
郝秀才从文化馆出来,干过很多工作,给派出所也没少惹麻烦。先是搞传销,卖保健品,有一次还去派出所卖过,还要在派出所发展下线。结果,下线没发展成,上级来指示,定性了传销的性质。郝秀才无法抵赖,派出所就把郝秀才一顿批评教育。毕记本不叫郝秀才回家,跟他在派出所种菜,天天摆事实讲道理。侍弄辣椒茄子,挑水浇地,直到郝秀才说我再不了,毕记本才算放了他。
郝秀才从此就一个猛子扎进了茫茫人海中去,好几年没个动静。前年,市局给县局打电话,县局给五间房乡派出所打电话,说叫派出所领人。许小飞去领的,领回来的是郝秀才。毕记本一看郝秀才憋不住笑了,郝秀才一身唐装打扮穿戴整齐,头发留得很长,仙风道骨的样子,看来在外面混得不错。打听许小飞才知道,郝秀才这些年四处游荡,专给一些城市的老太太算卦挣钱。这次据说在海南岛算卦把一女大学生给算到床上去了,被女大学生的男朋友逮住报警,郝秀才被遣送回来。
几年不见,应该刮目相看。毕记本留郝秀才在所里吃饭,问他有啥打算没有。郝秀才说,在外面这些年呢,见识不少,人情世故也悟透了很多。这次回来准备改邪归正,继续从事自己的老本行文学艺术创作,再不给政府添麻烦了。而且他还保证,肯定要写积极向上的文章,一定用优秀的文艺作品感染人教育人启发人。毕记本不咋懂这些,顺嘴问了他准备写啥。郝秀才说,先整一本关于六爻八卦的书,想在广大老百姓中间普及一下。听得边上的许小飞和龚丽丽一愣怔一愣怔的缓不过神来。
毕记本实话实说,告诉他从事文学创作不合适。郝秀才斜着眼睛看毕记本,说那你看我适合干啥?毕记本就给郝秀才指点了迷津。毕记本说,我有个老舅常年做干豆腐,他是二十家子人,那地方的水质好,一样的黄豆,在二十家子做干豆腐和在别处做出的干豆腐,质量不一样。二十家子的干豆腐薄,窗户纸那么薄。筋道,味香。纯天然绿色。就凭你郝秀才一世的英明,我觉得你适合做干豆腐的产业。
龚丽丽赶紧端了暖壶出去打水,那时候的暖壶还没被李三深摔碎。龚丽丽抱着暖壶在院子里就笑啊。许小飞出来问咋了,龚丽丽说没事,没事,咱所长太有才了。
叫龚丽丽和许小飞大跌眼镜的是,这郝秀才还真听了毕记本的话。实地考察以后,竟然真的做成了干豆腐产业。别说去县城,就是市里,就是丹东大连海城盘山一带,都有郝秀才的干豆腐在热销。
去郝秀才家走访,毕记本有他自己的打算。毕记本进郝秀才家的院子,就见郝秀才正忙呢。有工人往车上装干豆腐,都是纸包装箱的。毕记本看着高兴,发现屋子里还有一漂亮的姑娘在接电话联系业务。毕记本觉着眼生,问了郝秀才这个姑娘是谁。郝秀才嘿嘿一笑,说海南的大学生。毕记本嘴里啧啧地赞叹,说你郝秀才艳福不浅,我告诉你啊,想啥的话必须合法,不能胡来。
郝秀才咧嘴嘿嘿笑,说,毕所长,你是我的财神爷,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我可不敢胡来。小惠啊,给所长拿十斤干豆腐。叫小惠的海南大学生就答应着去拿。毕记本听了听,一嘴的东北话,不是海南的口音。郝秀才就说,老家是大北梁的。在南方念书,我们是他乡遇故知。
毕记本看了看干豆腐,十斤分两包装的。就拿了一包,怕走时忘了拿,就先夹自行车后座上了。郝秀才坚持叫拿两包,说你大所长的恩情我是拿干豆腐换不回来的。要不是你指点我,我还真找不好自己的位置呢。毕记本大咧咧地笑,说,我眼光差不了,办事办不成,看人看得准着呢。就这干豆腐的产业,别人他整不了。思路都太正,不如你,心眼歪。
郝秀才脸一红,说,你这是表扬我呢,还是骂我呢。毕记本哈哈笑,说,最近你还写啥新作了吗?郝秀才摊手,说真忙,闲暇的时候写几句诗歌,练练书法。毕记本没听懂,问,是书还是法?郝秀才补充到,就是毛笔字。
进了郝秀才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郝秀才的墨宝。毕记本拽过来看了,墨迹还没干呢,是郝秀才新写的诗:春天满园关不住,一只红杏何太急。毕记本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看过。瞅郝秀才,叫他解释。郝秀才很得意,说,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春天来了,春天满园关不住,一只红杏真着急,想开。毕记本皱眉,说,那就叫一只红杏真着急,还何太急干啥?郝秀才正色道,那不行啊,何太急懂吗?毕记本摇头,表示不懂。郝秀才说,何太急,相煎何太急,这是有典故的。
毕记本乐了,怪不得吗,还是你郝秀才有才。那照你这么说,我也会作诗。不信我给你做两句。毕记本想了想,就顺嘴说,悬崖没路不要走,迎风撒尿泼一身。郝秀才琢磨琢磨树大拇指说,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果然好诗。这么着吧,我给你写下来,明天送你派出所去,挂墙上。毕记本一拍桌子,说,拉倒吧你,拍我马屁也不想好了词。你啊,天生就是卖干豆腐的,根本不适合搞艺术。还练书法,有钱就想附庸风雅。今天找你来,我也不兜圈子了,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那就给你个机会,这样,明天中午你去给小凤的老婆婆算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