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风景线很特别。
沿着雅砻江延伸到天边的草地平坦得有些寂寞。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那块巨大如牛毛帐篷的石头、青灰色的石头突兀出现在眼前。在大石头身后,有一个用难以计数的石块垒成的麻里堆。麻里堆如斑斓长龙,由北而南,在经幡簇拥下,逶迤几里路。青灰色的石头就是龙头了。
走向麻里堆,首先接近青灰色的石头。
巨石朝南的一面,刀削斧劈过似的平整。平整的石头面上刻有一排“六字真言”,每个字母足有一个牦牛的头那么大小。一笔一划都雕刻得好深好深,说什么风雨磨蚀,即使是地老天荒,这刻在石上的字也不会消失。“六字真言”用红色的油漆刷过,漆在剥落,可依然耀眼醒目。在这里,天地无声,巨石无言。在这无声无息中自有一种肃穆、一种庄重,在那沉稳中又隐约透露出了一丝期盼。
巨石的其它三方都凸凹不平。但是,就在这石面的高低起伏之间,在石头的缝隙之中也都刻划满了“六字真言”。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六字真言”、“六字真言”,全都是“六字真言”!只是字迹的大小不一,有的字母有绵羊头那么大小,有的字母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小,最小的,一根指头就可以盖住两排“六字真言”,却也勾画了了,清晰入目。看着看着,耳边竟响起一派唱颂“六字真言”的善音,时而宏大如惊雷陡起,时而轻细如微风拂过草叶。
青灰色的石头上俨然在举办着一个藏文书法展览。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多少代的刻写,更不知这些未能留下姓名的石刻书法家们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眼前,竟晃过了神色庄重的上师,满面灰尘的游方僧,疲惫的老者,瞪着好奇双眼的少年。他们一手握钻、一手挥锤,叮当一片。他们都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投入。石头上留下了他们的藏文行书、草书、楷书。他们把每排经文都排列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都像是信手拈来,随手刻成,却又极其随和自然。青灰色的石头因此灵气四溢,那粗犷中的细腻,那反复中的变化,似乎都在述说,天然妙成本自匠心独具。
石头顶端,一具白生生的牛头周边,有些残碎了的牛、羊头骨片。还有一架野生盘头的头骨角,角骨伤痕累累却不掩沧桑。那盘羊角的骨缝隙中居然有两茎细草,细草在风中摇曳,不折不断,枯黄了也没有倒下。青灰色的巨石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莫名魅力。
数不清的刻上和还没有刻上经文的石块,组成了长达好多公里路的麻里堆。一些不算宽大但还算平整的石板上,还刻上了大小不一、或坐或站的佛像或是护法神像。只是,刀法显得过于匆忙,技艺粗糙显而易见。所有的佛像或护法神像都毫无例外的着上大红大绿的颜色,点缀其间,长长的麻里堆由此才显得斑斓而多彩多姿。
在这少有人来往的草地上,有这样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不是在等待观光客,也没有在为金钱的到来做准备。因为这原因,它就与伟大的大自然浑然一体,默默地、却又充满激情的张扬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很少有人路过这里,但是只要有人路过,就会有新的刻上了经文的石块加入到麻里堆的行列中来。这些石块来自遥远的雪山脚下,来自雅砻江边,随着岁月的增长,麻里堆越变越高,不知有多少有心人,又让这麻里堆变得如此艺术,再高再长,也始终堆砌得方方正正。在这平展展的草地上,就延伸着一条路、一条按照一种意愿,用众手铺设的通往理想中的那个天国的路。
但是,麻里堆其实并不是路。它是一个民族把他们的信仰放在蓝天下坦荡的展示;其实麻里堆并不完全是仅仅为了信仰,而是他们对历史传统要进行维护和延续的一种独特的方式;其实麻里堆也不仅是为了保护和延续历史文化传统,而是这个民族为了展现自身崇尚自然、生性质朴却又极富创造力、极富想象的尽情挥洒。
真的忘不了草地上这道昭示着许多内容、许多东西的风景线,也忘不了那些在草地上创造和留下这道风景线的无名艺术家们。他们所创造的已经不再是属于他们个人的艺术,他们创造的是一种魅力,他们独特的个性和他们的见解,集合起来,才有了这道风景线。记住了这道风景线,突然间,仿佛就明白了《格萨尔史诗》为什么是世界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