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从迷茫的空中静静飘来,小城就要睡着了。飘飞在水银灯下的雪花织成了无数银线,牵动了解我遥远的思绪。有一顶风雪中的牛毛帐篷,陈旧矮小,然而温暖如家。
狂风、雪花、夜色……
草地上没有了路,空旷的远方也随着沉重的云块在朝下垂,看不到一头牛,更看不见一个人。狂风挟着大雪在无遮无拦的草坝里横冲直闯。天黑下来,浑身湿透。马头前方是望不穿、看不透的雪幕。迷茫中,连狂风也失去了方向,只剩下空寂,在这雪舞的荒原上。
狗叫马嘶,好像是在做梦。让人感到亲切的牛粪烟气息钻进了鼻孔。帐篷!在背风的斜坡上有帐篷!一星桔黄色的光亮穿过雪帘在欢舞。不知怎么就坐了下来,灶膛里通红的牛粪火,龙碗里滚烫的牛奶茶。昏沉沉中望着酥油灯光影中两张慈祥的脸庞,心里坦然了,有一种回到家里才有的那种温馨的感受。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呢?孩子。”是老阿爸在问。
不知为什么头疼得越发厉害。眼前这两位老人似乎在哪能里见过,可就是想不清楚,想不起来。我告诉两位老人说,我是来这片牧场收集民间故事、民歌的。因为这片牧场我还算熟悉,以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好长在一段时间……
我给了老阿妈一个疲惫不堪的笑,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喝不下了,我饱了,也暖和过来了。
“累的……也说不定他是病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老阿妈的声音。想动又动不了,额头上有粗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抚过。就想起了小时生病的时候,陪在身边的父母也总是不停地用手抚摸自己的额头。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到这片牧场上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来了。在工作组长的指点下,我把血红的油漆涂在一头头“自留”牛的屁股上。阿爸蹲在地上一声也不吭。阿妈抱着一头奶牛嚎啕大哭。见到这情景,组长和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也只能是背诵着文件去安慰:“阿妈啊,你想想,自留牛发展多了,集体经济怎么发展壮大?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呀……”
阿妈依然大哭,我和组长都说不出话来。上级规定很明白也很死:一户人家两个人只能留下一头自留奶畜,多出的都必须折价交给生产队。阿爸、阿妈两人就只能留一头奶牛,如果是三个人还可以留两头……怎么办?我问组长,组长也为难地摊开双手,耸耸肩,掉过了头去。
“孩子,你快醒醒,醒醒,你在喊什么呢?”耳边传来老阿妈焦虑不安的呼唤。睁开眼,酥油灯跳跃着晕黄的光圈,两位老人愁容满面。
“你这是真病了,头好烫。”老阿爸对我说。老阿妈朝灯影暗处的一个方向跪下,我听见了她喃喃念佛的声音。我知道,在这天远地阔的地方,深更半夜,这样大的风雪,找医生是不可能的事情,老阿妈也只能向神佛祈求,祈求菩萨来保佑我的平安了。心里一股暖流直涌,我想哭。
“不会要紧的”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想起来了:“真还没想到,原来是您们两位老人家呀”。
“嗬嗬,到底没有忘记”阿爸朗朗地笑出声来:“这些年,你又调到哪里去了呢?”
我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告诉两位老人,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一说我的歉意,说一说我的悔恨。
阿爸打断我的话头:“那些事,要怪也怪不到你。再说,那时,你不过是个小娃娃。阿爸没有怪过你,阿妈也没有怪过你们,你们,当干部,也难啦……”
又一阵头晕,晃晃悠悠,我觉得我又骑在了马背上。马儿行进在无边的草地上,我赞叹着草地的美丽,草地是这样的宽大,宽大得没有什么容不下的。
我突然听见了老阿爸的声音:“明天,明天一早,我要去把那个冰洞砸开,看能不能找几条鱼回来,汉人,爱吃鱼的,砸不开,打个小洞也行……”
“鱼,鱼,鱼,你就晓得鱼。明天他醒来,想吃啥我都给他煮,你千万不要对他说起鱼,你也不许去!”
“嘿嘿,他又要笑你迷信哟”阿爸在笑。
这时,我才知道我并没有睡着。我又想起了我在那些年在这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我没有吭声。我在心里叹着气,使劲地闭上眼睛,我要在草地宽厚的胸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这点小小的头疼脑热就会好的,不料,泪水却流进了耳朵……
岁月悠悠。
窗外的雪花仍在无声无息地飞,小城已经睡着了。透窗望着飞舞的雪花,老想着又是十多年前风雪帐篷中的那个一夜,那一夜,雪花也是这么密,这么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