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奔驰,马蹄下永远是牧场上没有尽头的草地。
天边,矮矮的雪峰顶上有一抹细长的云丝。正在西下的太阳,给那条丝带般柔和的薄云,多情地镶上了明亮得耀眼的金边。湛蓝洁净的天,闪动着金色光环的青灰色的云丝,此时都在同声赞美辉煌的落日。我,也在这个时候,听清了太阳满足的笑声。太阳就要回到山背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那个帐篷里去了。我还听见了,帐篷里的茶壶,在牛粪火亲昵地抚摸中,发出了惬意的咝咝的歌吟。
“回来啦?在哪里找到的?”苍老的声音显得嘶哑,惊奇的询问中充满了欣慰。
“阿妈啦,是在麦朵隆那片草滩上呢。嘿呀,这几头调皮的牛犊哇,可真把我累死了!”清亮的嗓音。腰带上的银、铜佩饰也在随着说话人的走动中叮当,也像是在说话,微风里,更像是在轻声地唱着歌。
说不清楚有多远,马蹄正在起劲地敲打着草地。我听见了那匹骏马兴奋、粗重的呼吸声。我身边也有一匹马,它正忙着啃草,听见远来的马蹄声响,它也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来张望,喉管里发出轻轻的叫声,用一只前蹄刨草皮,直到露出泥土来,我知道,它也想快一些赶到有帐篷的地方去。
我紧紧地抓住缰绳,不让它有太大的动作。我依然一动也不动,我闭上眼,想继续听,用耳,不,是用心去聆听那牧场的黄昏。
“阿妈啦,是阿爸他回来啦!”不用猜,也不用去看,这么欢快、这么清脆的童音,只能从纯真的童心里发出。我,在这个时候,听见了汉子重重地跳下了马背,我还听见了他抱住孩子时发出的“嗬嗬”的笑声。
天边的金色渐渐淡下去。轻细若无的云丝越发拉长,变细,慢慢变得若有似无,最后云天一色。从远远的天边飘来一阵隐隐约约铃声,那是有座在大寺庙经堂的檐角上的八十一只风铃在风中摇晃。听得更分明的,是那骨柄木棰撞打在皮鼓上的闷响。也不知有几支蟒号,凝重的号音,在那长长的、浑圆的号筒里涌动着,翻滚着,悠悠不绝。
我原来以为,牧场上的黄昏,只能是洪荒般的寂静,我从没想到,牧场的黄昏却有如此众多的声音。最令人惊奇的是,每当你屏息细听,却什么也听不真切,只有风摇草叶,只有虫鸣耳侧。
此时,却猛地明白过来,牧场上的黄昏是要用心来听的,自古以来,这里就没有所谓的洪荒的寂静。在此时,钻进人耳朵的、融入人心田的是牧场才有的寂静,其实,那本不叫宁静,而是一种别处没有的温馨。那一阵阵吆喝牛羊的七呼八吼、那一阵阵飘飘荡荡的牧笛的余音、还有那悠悠似天际传来的牧歌的回声。
依然是远远的,这回却是四面八方,守夜的狗不知为什么叫了。长一声,短一声,懒懒的,稀疏的。天边还亮着,远山的剪影默默地显露出来,如帐篷顶,如倒扣的大茶碗,如低头咀嚼的牛,如就要跃起的豹,在更远处,一峰端坐如正在诵经的上师的侧面像。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充盈着灵性,一切都是那样地逼真,雀跃着的生命,向我倾述着只有用心灵才能听清,才能有所感悟的秘密。
有人舒坦、响亮地喝了一大口茶,随手往录音机里“咔”地放上一盒录音磁带。偌大的一片牧场上顿时回荡起“阿拉塔拉,塔拉”的说唱声。“格萨尔王”的说唱是牧场上永远的流行歌曲。听得摇头晃脑的汉子不像老年人那样要细细品味曲子,也不像小孩子那样追逐歌声中的曲折故事情节。而是往软和和的羊毛毡垫上一靠,扯开了嗓门跟着唱,唱得如痴如狂。
几颗星星出现在了苍穹。
微醺于无边的宁静上,我不知连天上的剪影也已经模糊,也早已忘了随西下太阳而来的黄昏也就要在这宁静中悄悄离去。望着一盏盏明灭闪烁的灯的光晕,我知道那是牧场正眨着疲惫的眼睛。可我还是不想这么快就听到鼾声,我留恋这牧场的黄昏。我想,我明天还要来听牧场的黄昏。刚才的云彩告诉我,明天保准又是一个大晴天,牧场上的人说过:黄昏火烧云,来日天大晴。不过,即使明天是阴天,我也会来聆听牧场的黄昏,细细聆听、品味只有牧场才有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