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第十三绕迥的土羊年(公元1799),这一年,“梁茹”的雨水特别多,入夏以来,几乎天天都是绵绵不断的阴雨。偶尔也有一天放晴,晴天一过就是暴雨,小河沟,雅砻江,都涨水了,充满泥沙的水流,呈现出一种土壤的黑色。阴雨中,“梁茹”的人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泽久”。
“泽久”,是“本波”教派一个法会的称谓,不知从什么时开始,“梁茹”地界上的“本波”教寺院,从每年藏历的6月10号开始都要举行隆重的法会,寺院不一样,有的寺庙要举行整10天,有寺院则要举行15天。其中主要内容有两项,一是组织寺院里的喇嘛、扎巴跳神;二是组织僧侣念经,经名“仁知底巴”。无论是跳神还是念经,都是为了祈祷风调雨顺,生者安康幸福,无病无痛,同时也为死者亡灵超度。由于跳神时,喇嘛、扎巴会戴着各种神佛像的面具出场,人们把这个时刻视为见到了佛和菩萨的时刻,因而观者如潮。远离寺庙的人们自备吃食,路途再远也要赶来。“泽久”就有了过节的味道,人们到时都会盛装打扮,兴高采烈。
洛布泽里在切衣的官寨“瓦达波绒”建好后,在楼顶修建了一个经堂。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经堂里呆上一阵子,旁人都说他在念经。
就在这一年“泽久”刚过去的第二天,切衣的地面上,来了一位自称是从雅砻江上游,一座名叫“满金”寺院里的“本波”教派的喇嘛。喇嘛名叫措热嘎松丁真,据说他已经修炼到了很高的境地,具有别人不能想象的法力。这段时间里,洛布泽里从距离他官寨不远的“宁玛”教派的“尼古”寺院里请来了两名高僧,一位叫白玛邓登,一位名叫冲孜妥则。他请来这两位喇嘛是想在“泽久”期间为他过世的父母、祖辈念几天超度经文。听到外地来了高僧,洛布泽里就把措热嘎松丁真请到家里来住。他自己亲自陪同三位喇嘛喝晚茶,这时候,门外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阵又一阵的雷声让官寨的楼房也震动了,那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在那瞬间,把窗口外的一切映照得雪白。
喝着茶,两个门派的三个喇嘛突然激烈地争执起来,双方都在为自己的教派辩护,时不时以语言去诋毁对方。洛布泽里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很有趣,因为喇嘛们再生气也不会动拳头,只不过是嗓门越来越高,双方都想用自己的声音把对方的声音压制下去。正在这时,管家仁增洛朱跑来报告说,一户“科巴”跑来说了,就在刚才那阵大雨后,“切衣柯”河水猛涨,没有想到在“古子贡”下边不远的地方,“切衣柯”河让一座突然垮下来的小山完全堵塞了,河水已经漫上了沿岸的庄稼地。这户“科巴”来报告的意思是说,今年的粮食是收不起来了,牛羊也会有损失。
洛布泽里还没有说话,家中的一个女佣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客厅,说,老爷、老爷,女主人志玛又生了,在楼下的柴房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洛布泽里心里一喜,顺口问,生了?什么时候?就在刚才天上响起很响雷声的时候,我们都让那阵雷声吓坏了,就在那时女主人志玛就生了……这是一个饶舌的女人,但此时洛布泽里没有训斥她,只对她说,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玛邓登、冲孜妥则一起向洛布泽里道喜,他俩说,这个男孩儿的出世看来是有些来头的,他能让山倒地,能让水倒流,看来是一位法力无边的护法神来到了这个世界了。你们“瞻对格聂”家后继有人,后人贵不可言,看来是世世代代都要昌盛下去,这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措热嘎松丁真实在听不下去这样肉麻的话,不由冷笑了一声。洛布泽里急忙问道;丁真大喇嘛怎么看这个孩子出生时山倒了,水倒流了?
这个外地来的喇嘛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争执里,听了洛布泽里的问话,就说,根据书上的记载,根据这么多年来自己亲眼所见,有大神力,有大佛法的人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征兆都是充满了祥和,即使是面目凶狠的护法神,他的降临也让人间充满了瑞气。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降临会让山崩地裂。慷慨的主人家,听我一句实话,你这位儿子出生,同山倒在了河里,水漫进了青稞地没有关系。你千万不能听那些高深得没有边际的话语,金银的轻重要用称称,语言的真假要用心评。这就是我的看法。
洛布泽里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说,我的这个儿子让三个上师都提到了护法神,他的名字里一定要有护法神的名字,我给他的名字就叫贡布朗吉,三位大师看怎么样?
三个喇嘛不再争论,异口同声地说,为个名字好,就叫贡布朗吉。让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一起为他祝福。说完,三个喇嘛都盘腿坐下闭目念经,他们就以这种方式开始了对贡布朗吉祝福。洛布泽里趁机离开了客厅,他想去看一眼他的第三个儿子。
贡布朗吉成人后,听到别人对他说起三个喇嘛的争论,他就说,我看还是外地来的那个喇嘛说得好。只是他没有把他想说的话说完,他的意思是只有魔鬼出世才能让山崩地裂,我就是一个一些人心目中的魔鬼。
当然,这是后话。
贡布朗吉一天天地长大了,他的阿爸洛布泽里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个儿子真有好多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首先是贡布朗吉心眼多,绝不是他的大儿子洛布那样,只知道用蛮力去做事;也不像他的二儿子那样优柔寡断。其次是贡布朗吉记性好,洛布泽里听了管家的劝告,在庙里找来了一个老扎巴,教他的三个儿子学认字。三个儿子三种学法。大儿子洛布只要一念“嘎、卡”,马上就能睡着;二儿子翁波拉马学得极其认真,就是生怕学不会;三儿子贡布朗吉,任你老扎巴如何发火,他照玩不误。奇怪的是他很快就会了拼写、学会了书法。他很快居然就会念经书了,倒让那个教他们认字的老扎巴吃惊不小,他说,他就没有遇上过记性这么好的孩子。
洛布泽里对他三个儿子的培养,有点像山上母豹子教小豹子,不教没有用处的,教的都是如何捕食、生存之道。即使是游戏,洛布泽里不是为了让他们长力气,就是为了让他们学到技巧。有一次,洛布泽让他的三个儿子从雅砻江边的沙滩上搬石头上来,这些石头必须是圆形的,要他们把石头搬到一个地方分别堆起来,看三个儿子谁搬得多,还要看谁搬的圆石头大。搬得多、搬得大的父亲要给奖励。
贡布朗吉搬了几趟就站在河边上不动了,搬石头最累人的路就是从河边上到岸上来,那是一段很陡的上坡路。看见大哥洛布搬来一块石头,他就迎上去,说,他愿意把这块石头帮大哥拿过过去,让大哥在比赛胜过二哥,因为自己力气小,再努力还是会输。他大哥未加思索就答应。等到二哥翁波拉玛从沙滩上搬了个石头过来,他就去二哥手里接过石头,说要帮二哥放到二哥的石头堆上去,为二哥节省一点时间,多跑一趟,好比过他们的大哥,二哥也相信了。
等到洛布泽里来清点时,发现贡布朗吉搬的石头块数最多,只是没有两个哥搬的石头那么大。正要开口夸奖贡布朗吉,他的两个哥哥扭着贡布朗吉就要打他。问明了情况,洛布泽里哈哈大笑,原来是两个哥都让弟弟骗了。洛布泽里给三个儿子每人一份奖励,在心里对于他的三儿子能用计谋、手段来达到目的作法也暗自称奇。
贡布朗吉长到十四、五岁时,也如他的父兄一样,在自己身边纠集了几个同龄人,其中与他关系最好的是甲日地方的拉玛泽仁,为了同另一个拉玛泽仁区别开,人们就叫他甲日拉玛泽仁。贡布朗吉对他的这帮兄弟十分有情谊,他们问他要什么东西,只要他有的,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有一次冬天,他把刚上身的一件羊羔皮衣裳,送给他一个无衣过冬的朋友,洛布泽里训斥他不晓得好歹,怎么能这样糟蹋财物呢。他满不在乎地回答:一个朋友,比一件衣裳重要。再新的衣服也有旧的时候,朋友就不一样,他能陪着你一辈子。可也有一条,贡布朗吉对不听他言语的兄弟们,经常是拳脚相加,同他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人、两人老是鼻青脸肿。
十来岁的贡布朗吉同他的小伙伴在一起,总是喜欢摸仿他的大哥洛布同他的哥们在一起的行动。比如摔跤角力,把个头大一点的山羊弄来当马骑,还要比谁跑得快。他们最常进行的则是用“俄多”抛石头,看谁打得又远又准。有时,他们把“俄多”拴在腰里,就用手来比赛,也是看谁打得准、打得远。他们先是打“死靶”,就是远处立一排石头,自己用手里的石头去把那些石头一个个击倒。也有惩罚,谁输了,就就得去把那些被子击倒的石头都重新立起来。
后来他们要打的却是“活靶”。贡布朗吉把他的伙伴们带到离村落远的地方去找“活靶”,“活靶”就是野兔。草丛中突然跑出来一支野兔,这群孩子手时的石头如飞蝗一般朝兔子打去,没有一会儿,那只野兔就没命了。这群小孩打石头,真是达到了又狠又准的地步。
贡布朗吉总是有新花样。有一次,一个野兔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贡布朗吉却说,先不忙,今天要抓活兔子。大家问怎么个抓法。他说,打过去的石头不能打在兔子身上,只准落在它的四周。兔子害怕了,它就不敢跑,那时过去就可以抓活兔子了。大家都说好,于是,那些石块就在那只可怜的野兔的前后左右飞舞。果然,过了一阵,那只野兔就被吓傻了,把一双大耳朵放在背上,蹲在草坝上一动也不敢动。那些石块还在飞来,打得它的身边草叶、泥土乱飞。
贡布朗吉和他的兄弟们慢慢地从四周围了过去,眼看就要走到野兔身边了,那只野兔子好像突然才苏醒过来,猛然一跳,接着从贡布朗吉的胯下跑出了包围圈,没命地朝一个小山包跑去。它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刚能钻进去的洞,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洞里。
他们追过来,望着那个洞口发愣,一时间都没有想出怎么样把野兔抓出来的办法。有人后来说,把水灌进去,怕它不出来,可是水沟太远。有人说,烧一堆火,用烟子熏,它肯定要出来。贡布朗吉说,不,这个洞不深,把它拖出来。大家都不清楚怎么能拖出来。他就叫人找来了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木棒,朝洞里一探,说,木棍已经戳到它身上了,看我把它拉出来。只见他一面用力把木棍朝里顶,一面就把木棍狠劲地拧,拧了一会儿,他猛地朝外一拉,野兔没有拉出来,拉出来了一大块连毛带血的兔皮。
贡布朗吉脸都气红了,又把木棒伸进去搅拌似的拧着,原以为这回行了,又朝外一拉,野兔还是没有被拉出来,拉出来的是一块血肉模糊的兔子皮。有个小伙伴说,算了,不要这样了,它可能都死了。贡布朗吉跑过去踢了他一脚,说,你来,把它拉出来。
这群小杀手,就那么一直不停地用那根木棒去拉那只野兔出来,费了很多时间,直到太阳落山时,他们到底把那只野兔拉了出来,身无完肤的野兔不知已经死了多长时间了。这件事传出去后,人们对贡布朗吉都有些害怕了,小小年龄,对一条命怎么就这么能下手?难道说,他真是魔王转世?
从小,贡布朗吉的一些生活习惯也与众不同,在所有的食品中,他好像最喜欢喝溶化了的“酥油汤汤”。小时每天只喝一次,一次不过一小杯,长大一点,每天就要喝一碗,到后来成人后,只要有条件,他每天都要喝上两大碗“酥油汤汤”。当地人的习惯是夏天少喝,冬天可以多喝一点。贡布朗吉尤其喜欢在夏季里喝“酥油汤汤”,两碗“酥油汤汤”一下肚,他就跑到河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躺下。躺上一小会儿,他就俯在石头上,让阳光照射他的背,直到浑身出汗。人们传说,他时常去的那块石头也变得“油浸浸”的,石头就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色彩。也许就是因为他喝下了那么多的“酥油汤汤”,所以他的体格非常健壮。后来到了六十多岁,他仍然能纵马横枪,驰骋疆场,让他的对手闻风丧胆。
这时节,贡布朗吉的大哥洛布已经成为了一匹独来独往的野马。他常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些牛羊、浮财回来,让他身边的那些哥们佩服不得不得了。也让贡布朗吉心里发痒,他对他的这位大哥也是佩服到了极点。他没事就缠住他那位哥哥,要他下次出门时带着他。他那位哥就是吱吱唔唔地应付他几句,到时又悄悄跑了,他心里很不高兴,就思量着自己去闯一闯,看自己能不能也为自己这个家增添一点财物。
他到底找到了对象。
在“梁茹”地面的“日乌”地方,水草丰美,是一片很好的物场。“日乌”有个小头人,人称“日乌本穷”。这位“日乌本穷”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一辈子没有对任何人送过一件东西,一件礼物,就连他嘴上十分尊敬的寺庙,他也没有去施舍过一滴灯油。但他又有个毛病,只要喝上几口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更可笑的是他就会信口开河,说大话。
贡布朗吉就是让他的大话引起了欲望。那天,这位“日乌本穷”本来是同洛布泽里谈一笔只有两只绵羊的买卖生意。在喝了一点酒后,他就大吹他的那匹马,说他的这匹马是百里挑一,不要说“梁茹”地面上的小头人们没有,就是大盖土司、绕鲁土司、阿嘎家也没有这样的马。贡布朗吉跑出去,把他的马好好地看了又看,虽然没有看出这匹马究竟好在哪里,却在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这就是这位“日乌本穷”很喜欢他这匹马,也许,他也只有这匹马可以拿出来吹牛了,人们早就在传说,他的家财也同普通“科巴”家差不多了,为了他的“本穷”面子,他才这么吹牛的。
“日乌本穷”的家在叫做“日翁贡”的地方,一个人住在他上辈留给他的一座孤零零的破旧楼房里。在离自己居住地不远处,他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他却一直没有同这个女人结婚,五十多岁了,一个人过着日子。
刚刚进入冬天,连着下了几天大雪,天空放晴后,冷得更厉害,滴水成冰。那天傍晚,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悄悄地来到“日翁贡”,到“日乌本穷”房屋附近的灌木丛里躲藏起来。他那冷清的院落里除了一条没有拴的狗跑来跑去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声响。“日乌本穷”的那匹马就拴在破旧楼房旁边的马厩里。
估计“日乌本穷”刚睡下,贡布朗吉把一块石头丢进院落里,石头在雪地上发出了“卟”的一声闷响,那条狗狂叫着奔向了石头。叫声惊动了“日乌本穷”,他开开门探出头来看了看,就大声骂那条狗,然后又关上了门。躲藏在灌木丛后雪地里的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把这些都看得十分清楚。他俩就这样不断地引那条狗在院落里狂叫,引得“日乌本穷”不断出门来打、骂那条狗。
半夜过去了,“日乌本穷”不再出门理会那条狗。这时,贡布朗吉就把带来的一段血肠,丢进了院落,那条狗没有叫,就猛扑过去,在那段血肠前呆住了。忽然一口咬住,一扬脖子吞了下肚。这下,它就一声不响地在院落里走过去又走过来,用它的鼻子到处闻。失望得很,它什么也没有找到。它跑回墙角边刚想躺下,雪地里又有了声响,这回是一段更小的血肠,就落在离木栅栏门边不远的地方,它冲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段血肠。吞下肚,又埋下头来找,鼻子告诉它,木栅栏门外还有。它就从木栅栏缝中挤了出去,果然又有美味在等它。走了几步,又有,走了几步又有。
美味把这条狗引到了离那幢房屋好远的地方,美味的气味更加浓烈,这回美味的气味却不在雪地里,而是从雪地里的一个洞口里散发出来。这是贡布朗吉和甲日拉玛泽仁为这条狗设下的陷阱。这个洞,上面宽大,随着越来越深,下面就越来越窄,最下面放着一大段美味血肠,可那里,只有狗鼻子大小那么点地方。为了得到那里面的美味,那条狗把头都埋进了那个洞里,不料,洞的周围却都结了冰,光滑得没有一点能让它停住的地方,它一下子就滑了下去。狗头朝下,狗屁股朝天,它被那小小的洞卡住了,狗鼻子刚好放进了还没有拳头大小的地方,它叫也叫不出来,四条腿也没有地方用力,狗的整个身体下去后,这个洞刚好填满。
贡布朗吉两人忍住笑。悄悄把木栅栏门打开,溜进马厩,从怀里掏出破布片,把马蹄子都包了起来。没有一点声息地把马牵出门来,把木栅栏门带上,一个拉着马在前面走,一个人在后面用树枝把雪地上的脚印扫掉。一直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两人才骑上马,直奔甲日而去,在那里,他们早准备了一处可以把这匹马儿隐藏起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