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朗又派人给洛布志玛送来了口信,大意是说如果洛布志玛还嫌两条山沟换一条山沟不够的话,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还说,松朗家想换那条山沟是真心的,那怕吃亏也要换。带口信的人说,松朗想到洛布志玛这里来当面谈,如果洛布志玛到愿意到他那里去谈,他更是欢迎。
面对松朗咄咄逼人的作法,洛布志玛一筹莫展。她想不出怎么对付松朗的办法,好几次请来了娘家的人,每次都商量到半夜,商量了好多次,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松朗再等,等自己想好了再说。可是,在那条沟里放牧的人早就来说过了,松朗家已经把他家的牛羊赶进了那条山沟,逢人就说那条山沟是他们松朗老爷家的了。
这天早晨,洛布志玛起来的很迟。她已经习惯于在这座楼房里有属于绒塔家的“科巴”们对她的服侍。懒懒地、草草地梳洗完毕,正想坐下喝茶,为她烧茶的女人跑来说,切衣的洛布泽里老爷来到了楼下,说一定要见见洛布志玛。他来了!他怎么来了?她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可她的心里头在那瞬间有了一种甜的感觉,那是她脑子里又闪出了他们俩在根都时的那些见面。同时,也涌出了酸楚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不过是靴子底下那一把垫靴底的草,他垫过了,抓出来扔掉就是了。更多的还是一种苦的味道,她心里真苦,自从嫁给了绒塔,她的那种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洛布志玛头脑里其实不是空白,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好多事来。
直到那个女人问,让不让他进门?她才明白,又要面对这个男人了,又要面对这个嘴里甜得蜜糖,转眼又把说过的话丢在一边的男人了。这时,老屋的木楼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陌生、沉重的脚步声让洛布志玛心里一阵发慌,那脚步不慌不忙,那么自信,就像是走在他自己的家里。
洛布志玛刚站起来,洛布泽里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洛布志玛急忙叫那个女人出去,去重新烧一壶茶来,茶要浓。女人一哈腰就退了出去。洛布泽里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顺手就交给了她。她慌乱地接过,挂在了房屋的柱子上。她面前站着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男子汉,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当年稚气、调皮的神态。摘下帽子后,她看到,英姿勃勃的他披散在肩头的浓密的黑发依然弯卷,一边耳朵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象牙骨制的耳环,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灼人。脸庞上,经过修整的连鬓胡须更是在展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洛布泽里这时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进入他梦里的女人就在眼前,她惊慌的神色,让洛布泽里想起有一次在山林里见到的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张人人见了都止不住心猿意马的五官还是那么迷人,依然苗条却越发丰满的身材让洛布泽里忍不住咂响了舌头,说,天啦,你比那时更漂亮呀,我的仙女!
志玛这名字含义就是仙女,洛布泽里的嘴巴就是这么甜。听他这么喊了一声,洛布志玛真想就扑入他的怀里,抱着他好好地大哭一场,把这些年的经历、委曲、甚至还有思念都朝他倾述。可是,洛布志玛毕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她在学会了忍耐的同时也学会了克制。
她问他,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为了你,为了保护你。洛布泽里定下神,满脸认真地回答说。不等到洛布志玛再问,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你们家与松朗家的草场那件事,人人心里都清楚,你们家占理。人们都不出来说公道话,是怕得罪松朗家。我不怕,但是当你的丈夫没有仙逝的时候,我又能做什么呢?哪个男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受别人的气?现在仙逝的还没有走好远,松朗家就来逼你。换了别人,我也不会这样有气,因为是你,我才决心站出来。你遇上了这样的事,现在我不出来护着你,我心里会好过吗?
自从嫁到了这个家,这么些年了,她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样暖心窝的话,洛布志玛差不多就要放声大哭起来。是送茶进来的女人又让她稳住了神,她打发走了那个女人,自己亲手为洛布泽里斟上了茶,坐下,叹口气,把自己碰到的麻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近一段时间来一直睡得很不好,早上起来就显得这样脸色发白,没有精神。她一直发愁,不知怎么样给松朗家回话。
洛布泽里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没有什么不好回话的。你找人给他带口信,就说不行,不换,除非把你松朗家所有的家产都拿来。
可是,他还会又想出别的花招来,说不定他会仗着他家里人多势众强行霸占呢?洛布志玛真就是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形。
洛布泽里笑了,说,志玛,我的仙女,你忘记了有句话了。那句话说,任你狐狸有九十九条诡计,我猎人只有拉开弓箭的一条规矩。不管他怎么来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只认定一点:不答应。说到他来强占……洛布泽里沉吟了一下,接着说,让你的领地上的“科巴”家,每户出一个人,只要有人承头,组织起来同他家对着干。只要你不怕他了,他就不敢强来。
可谁来承头、谁来领着他们去同松朗家对抗呢?洛布志玛心里好像有了点底气,她认真地思考着这个男人为她出的主意。但她知道她那胆小的父兄不行,她死去的丈夫家里又再没有别的男人了。
我来!洛布泽里“霍”地站起来,好像刚刚下定决心。他有点语无伦次对洛布志玛说道,我在娘卡、切衣也有人。他松朗家有什么本事,我也心里有数。我只要把我的手下的人带几个来,就让他死了这条心。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有好多朋友,可我还不会劳驾我的朋友们,就我身边的几个人就够了。我手下的那几个人,别说在上、下瞻对,就是“梁茹”地界外也是大名鼎鼎,没有怕死的。
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能难住他的事,这个男人就是能吹散漫空乌云的狂风,洛布志玛看到了,在自己的头顶上原来依然阳光灿烂。这样的男人才是一个女人的靠山,这样的男人才配叫男子汉。洛布志玛心里涌起一阵柔情,在心里深情地呼唤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洛布泽里好像洞悉洛布志玛在想什么。忽然一把抓住了洛布志玛的手,说,志玛,我的仙女,你娶了我吧!现在你已经没有男人了,让我来给你当男人。要知道,我们本来就应该住在一屋的。
女人娶男人,在“梁茹”地面和其它地方都有,其实就是男人到女家入赘。因为是“娶 ”,其规矩和习惯同男人娶女人一样,一样有提亲、下聘礼、举行婚礼的过程。可是洛布泽里在切衣有家有室,有妻子女儿,自己能娶他吗?志玛一时糊涂起来,有这样的事吗?
洛布泽里却胸有成竹,说,我回到切衣,我就是娶了老婆的男人,我到了你这里,就是你娶的男人。我,不能丢了切衣的家业,丢了妻子和女儿。你娶了我以后,我也可以名正言顺来帮你管理、照料这里。再说,以我的名声,在“上、下瞻对”谁还敢对我的这两处家怀有非分的想法?
说话期间,洛布泽里已经把志玛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洛布志玛一点反抗、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男子汉身上特有的汗水气味让志玛一阵眩晕,而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搂住她的腰、让她感到窒息。她浑身无力,连话也说不出来,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脸躲开他那钢针似的胡须。
幸好,正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响。
上楼来的还是那个“科巴”家来主人家应差的女人,她是来看一看楼上的两个人是不是需要重新换一壶热茶。
洛布泽里没有在志玛那里停留很久,喝了几碗茶,就匆匆离去。这让志玛对那个女人发了一阵火,那女人感到委曲,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洛布泽里走后的第二天,松朗又派了个人来送口信。送口信的人在听了洛布志玛几句话后大吃一惊。这女人同上次见面居然完全不同了,她的派头一下就变成了一方领地上的女主人,不仅显得那么自信,而且还显示出了一付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说话间,竟暗含好多对松朗家的嘲讽。比如,她说把自己家的祖业拿去换别人家的东西,那是败家子才做的事,她洛布志玛不会那样做。她的那处草场给座金山也不换,松朗家有几座金山呀?
几天以后,洛布泽里真的让他手下那位名叫亚玛泽仁的人带着两个人来了,来了以后就请洛布志玛把她那里挑选出来的人集合一起,说是为了保护那条山沟要先进行训练。其实也没有用很长时间,亚玛泽不过是把这些人聚在一起让这些人看他打靶,然后就让那些人用各自的明火枪,在一条水沟边朝几块石头放了一阵枪。然而,这消息却传得很快,还不到下午,松朗就听说了,洛布志玛正在组织人马来保护她的那片牧场。松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决断,而且还有这样大的决心。松朗突然犹豫起来,他还真没有想过用武力的事情。
同这件事一起到处传的,还有洛布志玛要娶洛布泽里这件事,还说提亲的人就是洛布志玛的父亲,这几天正在准备聘礼,过不多久就要举行婚礼。虽然人人都是“听说”,对于听说的东西人们都喜欢传播。对这个传言,不同的人群看法不同,有人觉得不可信,有人觉得荒唐。还是有很多的人相信,这些相信这条传闻的人认为,洛布泽里自小就行为乖戾,靠凶狠好斗、打家劫舍混出了名声,当上了阿嘎老爷家的女婿才有了今天。可他并不是真正喜欢阿嘎老爷的那个女儿,而那个洛布志玛正是他年青时的相好。
消息传到洛布志玛耳里,她开始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先让人们来议论。后来,她却暗暗地欢喜起来,因为有一天,洛布泽里真的到了她的楼房里,人们就不会大惊小怪,说三道四了。对这件传闻她要做的事就是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夏加措姆,夏加措姆只是反问了一句:真的吗?然后没有再说什么,人们从她的表情神色中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人们都以为夏加措姆不会把这件事当成真的。因为她是阿嘎老爷爷女儿,她一定相信洛布泽里不敢这样做。
除了洛布泽里,没有人知道把“洛布志玛要娶洛布泽里”消息“先传出去,让人们先惊讶,然后就会麻木”的主意,竟是夏加措姆出的。那天夜里,洛布泽里将自己想通过婚娶的方式,把绒塔家那块领地弄到自己名下的想法说给了夏加措姆听。当时,夏加措姆正在给女儿松翁拉姆喂奶。听了丈夫的话,夏加措姆好半天没有吱声,洛布泽里有些不耐烦,正想生气,夏加措姆开了口,问他,除了她,还会不会再把别的女人娶回来?
洛布泽里发誓说再也不会有了。措姆说,你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我不管,可你要知道,家里女人多了,有时会有很多麻烦,男人即使想做点事情也没有精力去做。我在我娘家时,这样的事我是看到的。你也一定知道,我阿爸年青时不也是一个雄心勃勃人吗?可后来,为了解决家中的事情,常常是一整天连门也出不了。连我的阿妈一起,阿爸有五个妻子,虽然在一个屋里住着,可她们牵挂的还是各自的娘家,一个娘家就有一股势力。你想想看,我阿爸能怎么办?哪里还能顾上去做别的事?
洛布泽里没有想到,从来不多言多语的夏加措姆竟是如此有心计,看事情是这样的透彻。一种敬重之情油然而生,看来,自己的作为也早让她看透。只是她没有说出来,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给自己娶的妻子,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聪慧。只是自己的母亲做事张扬,锋芒毕露,而妻子却如一眼深井,想看穿,不容易。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他对夏加措姆说,他爱洛布志玛是真的,想把那片土地、人口变在自己名下也是真的。
夏加措姆听了他的话,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说活。洛布泽里这次没有着急,喝着茶,静静地等。措姆到底又开了口,她说,今晚是她嫁给他这么长时间来最高兴的一天,不为别的,就因为自己的丈夫把心里话讲给自己听了。她说自己小时候就听说过:背上有金鞍的马儿,即使马儿再不好,人们也要另眼相看,天生丑陋的女人,有个能干的男人,人们也要对她尊敬。她是真心愿意洛布泽里能有所作为,她也跟着沾光。丈夫所做的一切,她都能理解,对自己再不好自己也能忍受,想要的只是丈夫的真话。她愿意尽自己的能耐来为丈夫的事情出一把力,因为,她早就在去世的婆婆前发过誓的。
这时女儿松翁拉姆吃饱了奶,静静地睡着了。夏加措姆刚把女儿放下,没有防备,洛布泽里像条饿狼一样,突然猛扑过来,把她紧紧地抱住……就在那天夜里,夏加措姆教他,先把洛布志玛要娶他的消息传播出去,让人们先说、先谈,等到他们说得没兴趣了,你就到她那里去……夏加措姆紧紧地抱着洛布泽里,用一种酸楚的语气、喃喃地说道,她真的很好看,我是个男人也会去要她……洛布泽里也把夏加措姆紧紧抱住,不停地说,一样,你们都一样,我都爱……
就如洛布泽里的估计一样,松朗听到洛布志玛在做用武力保护那条山沟的准备,就再也没有来提起交换草场的事。而且。松朗不仅知道洛布志玛在做准备,他还知道洛布泽里派了人在教洛布志玛手下的人打枪。松朗不想同洛布泽里冲突,因为洛布泽里不仅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不择手段,让吃了亏的人防不胜防。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事情上,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用怎么样的方式下手。“上、下瞻对”的小头人们对洛布泽里都采取了敬而远之的作法,松朗也是这样。
可是坏运气却还是降落在松朗的头上,他家最大的一片牧场在一个夜里遭到抢劫。那是一伙干这样的事非常老练的强盗。天刚黑断,他们来了,脸上都蒙着布,很少开口说话,一来就先把帐篷里的几个男女全捆了起来,然后把支帐篷木杆拿掉,把绳子割断,把人们都埋在帐篷里出不来。他们趁着夜色,把五十多头牛全赶走了。松朗接到被抢的口信,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那些人费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的时间,才从帐篷里钻出来,把身上的绳索弄开,然后跑了好远的路来报信。虽然松朗心里怀疑,可没有证据,他不能说出是谁干的。他只好叫手下人暗中去查,去打听消息。消息一个多月后才来了,据说,他家的那群牛卖到了很远的罗科马,而卖牛的人们却是一个叫“木绒”地方的几条汉子。那些汉子却说,他们不过是在做转手买卖,他们是从章谷地方几个手里买到了这些牛的。松朗傻了眼,自己丢牛的事已经成为了一件没法查清的事了,只好作罢。
如夏加措姆估计的那样,一个月后洛布泽里到洛布志玛那里去时,人们都觉得这是件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人大惊小怪,没有人觉得意外。婚礼完全按照女方娶男人的规矩来办,依然显得隆重,处处都做得一丝不苟。虽然所做的一切,都是管家仁增洛朱出面忙碌,在仁增洛朱的背后,却是夏加措姆在指挥。她不能让人们看出,她的丈夫仅是为了这份家财才采取了这个行为,她努力要让不知内情的人们永远相信,洛布泽里为了自己爱的女人不惜把自己嫁过去。洛布泽里在绒塔留下的那幢旧楼里摆起酒宴,派人四下大肆请客。上瞻对的大盖土司没有来,下瞻对的绕鲁家也没派人来,阿嘎家当然也没有人来,可还是来了好些小头人,婚宴也算热闹。谁来都差不多,人多人少也无关紧要,洛布泽里要的是通过这次婚宴让人们明白,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
从此以后,洛布泽里就在两个家、两个女人间来回的跑,两个女人真也还给他争气,两个女人生小孩子像是在比赛,“瞻对聂格家”真像洛布泽里阿妈所希望的那样,人丁兴旺起来。夏加措姆的第一个儿子夭折后,再没有生下儿子来,她一连生下了四个女儿,依次是:松翁拉姆、阿娜、四朗错、多吉志玛;洛布志玛生下了三男两女,依次是:大儿子洛布、二儿子翁波拉马,第三个儿子取名贡布朗吉,他就是以后大名远扬的“布鲁曼”,第四个是女儿,取名措姆,第五个女儿取名扎西娜姆。
洛布泽里步入四十岁,他就陆续把长大成人的女儿许配人家,他让六个女儿嫁给了六个、分散居住在上、下瞻对地方都有领地实力的小头人,他利用岳父的身份来号令这些小头人,在大盖土司、绕鲁土司的鼻子下分走了他们的权势。随着如狼似虎的三个儿子一年年长大,他又想办法为儿子们分别娶来了大盖土司属下大头人、绕鲁土司属下的大头人们的女儿为妻,同这些大头人关系更为密切,两个土司和阿嘎家对此虽然心存疑虑,却是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住洛布泽里一天天坐大。有了众多儿女,有了都有一定权势的儿女亲家,洛布泽里如虎添翼。这时的“梁茹”地面上,在“上、下瞻对”之间,瞻对聂格家算是真正崛起,洛布泽里如愿成为了人们敬畏的人物。
有权有势,财大气粗,洛布泽里决定拆除他母亲留下的那幢旧楼、拆毁绒塔家里留下的那幢旧房子,其实,他早就想过,迟早他会把两处家合在一起,他会让他的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于是,他在切衣地方另行选址,征用他自己家的和他女婿家的“科巴”劳力,从外地请来了木匠、画匠,选定吉日,大兴土木,在切衣地方建起了一处气派非凡的楼房,作为他洛布泽里的官寨,从此以后,人们把这幢楼房叫做“瓦达波绒”。